所有听过它名字的人,恐怕都难以湮灭超乎寻常的向往。它像一块孤独的石碑,横亘在许多人的心底,绝望又宏阔,清丽如灰烬。它自有难以言说的魔力,是点燃胸中火焰、鼓舞灵魂躁动的恶魔,也是涤荡人心的净土,像宿命般难以逃脱。
正如在前往日喀则时,司机师傅的车后贴着:神的孩子都要去西藏。
我们蓄谋已久又离它日远,在日常的生中把自己埋入虚无的庸碌,害怕不经意交汇后再难回到现实。于是自由的风帆只能在黑夜的海中航行,在阴影部分张牙舞爪。一季已过,我仍然没有办法停止久远的震颤。神与非神我不明白,但绝世独立在这蓝色星球上的西藏一定曾受造物主的青睐。它不可方物又任意赋形,独占了太多不同种类的美,以至于普天之大难寻媲美之处。
旅行不是寻找人生意义的出口,诗歌不是、音乐不是,因为美不是。生与美像是被天地划开注定分隔的参商:一个人过不好自己的生活,又何来外界的景色可以成全其生命呢。可是美是自由,正如席勒在《论激情》中说的:『在审美判断中我们不是对德行自身感兴趣,而只是对自由感兴趣』。这样的自由足以支撑虚无速朽的一切,让人成为自己想成为的那个人。万事的空寂敌不过自我满足,返璞归真于紫陌红尘间,是期待在一无所有地离去时不至于内心空洞、徒留叹息。
所以,这次规划三年、搁浅三年、终于成行的青藏之旅也终于拉开序幕。
钱钟书在《围城》中说『旅行是最劳顿、最麻烦、叫人本相必现的时候。经过长期苦旅行而彼此不讨厌的人,才可以结交作朋友』,真是诚不我欺。独自游荡的乐趣难以让喜爱群居的人明白,而自我隔绝的世界最害怕日常琐事的刮蹭。在一场艰难又收敛的长途旅行中,我必须坦诚,再亲再爱的人也难免相互怨怼。我与父母,相爱而又难以接受彼此生活方式之鸿沟。于我,更难于日夜相伴、互相干涉。无论承认与否,生之本质是孤独的。遑论还有现代思维方式与中国式传统观念的冲突。
但这场旅行仍然快乐而值得纪念。没有什么比相爱之人一同经历来得更加美妙——我们三个在哪里,哪里就是家。在青藏高原这个高而艰难、美而危险的地方彼此支撑、鼓励前行,是种何等奇妙的体验!与父母的相爱和交锋,是原本就漫长无休止又绵密缠绕的博弈。每一个孩子大抵都在成长过程中奋力远离,然后再回过头来,费尽心力抓住终将逝去的情感。
这篇游记拖沓许久,既是因为天路之景过于绚烂,以晕耳目;是因为在自然观照中丧失了自我表达的冲动,竟难以把身外景与心内情勾连起来,仿佛在精神上设下了自我隔断,无从心动;更是因为青藏就是曾经沧海的水,除却巫山的云,变成骨髓里的执着与渴望,以至于必须付出极大克制,才能压抑汹涌澎湃又无法付诸笔端的感情——我不能够就此放弃一切,真的去寻觅一个无人的孤独星球,做自己的来客而摒除他人的地狱。
一次青藏旅行结束了,可人生的旅途远没有。
我们都在一次又一次不同方式的前行中确定方向、验证路径,就算不能够透彻洞悉,至少也愉快过活。临水照花、镜花水月,花月在与不在都好,青藏便是一汪生命湖泊之泉,揽镜所见便是我们自己。
谨以此文献给我的父母,以及那些长久以来支持我的人们。
三年前,母亲的同事两口子开车进藏,着实羡慕坏了我和父亲。西藏以如此亲近的姿态降临,有些猝不及防。这勾起了基因里的冒险渴望:父亲有一阵子每天锻炼、捉摸路线、苦练车技,脑子里一天到晚盘旋着在西藏可能会遇到的困难及应对方式;我把运动量加大再加大,以期以最好的身体状态毫无压力地寻觅绝域险境的风景。可惜这场车行天路的梦是个画在远方的大饼,年复一年。母亲则觉得危险系数太高,因而竭力反对。
机缘巧合,我们才终于换了一种方式达成共识。成行的锤子一锤敲下,渴望叫嚣得头晕目眩。
从家乡直飞兰州,然而转火车前往西宁,这是条常规的线路。兰州再次成为个人旅程的中转站,浓烈喷薄的阳光一路洗礼我们,从中川机场到兰州西站,迫使我们忙不迭躲进站内,连碗地道牛肉面都没顾上。这是我第三次借由兰州中转,行色似乎一次比一次更匆忙。正巧读到赖瑞和在《杜甫的五城》里讲起兰州,也总是围绕着火车站,匆匆来去,异道又不谋而合。
火车行至,海拔径直攀升,天气也浑浊成迷蒙的尘埃。西宁要凉爽得多,和风微雨。
我们所住不远,就是颇负盛名的水井巷,傍晚时分热闹起来烟火气十足。不过我倒觉得不知在哪读过的一段话更加切中肯綮:『在中国,几乎每个城市,都有一条街,人山人海,全是游客,以老街的名号,以文艺的名义,千篇一律的卖着从义乌批发来的工艺品,卖着臭豆腐、烤鱿鱼和奶茶,这条街在北京叫作南锣鼓巷,在上海叫田子坊,在杭州叫河坊街,在黄山叫屯溪老街,在南京叫夫子庙,在扬州叫东关街,在成都叫宽窄巷子,在厦门叫鼓浪屿……』
我有幸见识过十数次这些工厂流水线般的『特色文化街』,归结一下,标准配置大概是淘宝级特色工艺品和饰品,超市级或低于超市级的地方食品,看起来文艺风或复古风的酒吧、餐厅。乍看间反叛世俗、遗世独立,仔细看眉目间都透着营销的狡黠与粗糙。四平八稳的整容脸看得太多,脸盲症会更加严重,水井巷也难例外。
随处可见的藏饰手串披肩、扎堆的羊肉羊排或酸奶酿皮,恨不得把藏区特色扎到游客的眼睛里。反倒是间或有菜市场、服装店,更有不那么矫揉的生活气息。我们逛了一圈,只试了杯甜醅——隐隐有青稞发酵的香味而没什么酒味,微甜,不腻。
同父母一道,作息自然就规律起来。回到酒店,临高拍几张广场夜景,然后便洗漱休息。在高原和风中安静睡去,极易让人觉得山河静好,万事勿扰。
父亲开始热衷于感慨沧海桑田,一路上我与母亲至少听他高谈阔论了不下二十遍二十年前他来西宁的故事,关于那时的矮楼、地标大十字、如同博物馆旧照的一片陈旧鄙陋。别说二十年,我只是四五年未见西宁,就有旧貌换新颜全然不识之感。
而今中国的城市大多难以找到从前的影子。旧居民区早成瓦砾,原地再起高楼;老城区尘土飞扬,忙着改造,各色的新城区则是一个又一个翻版上海浦东或香港中环。剩下的也许仅是有趣的地名,勉强还能让人乐道一番,而后发现竟找不到半丝虚像与实像的交叠。像是贫者乍富,便迫不及待地打碎旧日一切,做一个崭新又面目全非的自己。
路是早就不记得的,但科技告诉我,从西门到东关清真寺不远,公交即可。我乐意选择这种交通方式,避开高峰时段又不赶时间的话最好。环保倒在其次,关键是看众生百态、沿途风景,认真体验而非赶着路走马观花。
清真寺的建筑相对于名目繁复的佛或者道,似乎要规律得多。正中必定是礼拜堂,可看的地方不多,也没有什么塑像之类。礼拜堂前的广场上有阿訇义务讲解,带领游客了解伊斯兰教文化,我们也远远听了一耳朵。出人意料的大概是旁边的图书室,包罗广泛,有些小型图书馆的味道。墙上所挂的巨幅照片则是整个青海地区的信徒来礼拜时的盛况,整片广场及周边接待人生人海,确实空前绝后。
按照规划,我们原本打算第一日轻松些,就在市区内随意逛逛。没想到马步芳公馆内部整修,并不开放,时间又恰逢周一,博物馆也休息。想来想去,顶着斜风细雨,反正不须归去,我们索性直奔塔尔寺。可厌的是大抵由于管理力度不够,叫车软件在这边似乎没什么约束力,议价之类的麻烦事时有发生。
人总是难以分清究竟是环境影响人心,还是人心感染环境。阴沉的天混同人心沉沉,如临深渊。铅灰色的厚云足以搁浅光线的美,像是一条奔向毁灭的近道。塔尔寺在湟中县,比西宁的市区更冷,也似乎更阴沉。我的照相技术远不足以把一切还原成本来的光与热,于是镜头中总是灰蒙蒙一片。就像下车时简直哆嗦的自己,缓也缓不过来。
塔尔寺缘起于宗喀巴大师,那位成为传说又随处可见的格鲁派创始人。而今几乎凡有藏传佛教之处,便有宗喀巴大师的塑像。据说『宗喀巴』意为『湟水河渡口的人』,正是生于塔尔寺此地。他十六岁离开青海,前往西藏学佛便一去不返,再没有回到青海。据说他的母亲生他以后,将胞衣埋在此处,竟生长出菩提树来。
作为塔尔寺标志的是寺门口并排的八座小白塔,象征『八相成道』,足见其境界。作为藏传佛教的圣地之一,许多佛殿前都有虔诚的藏民信徒,磕着长头,匍匐不起。
可除了这些,或许还有另外一面。王尧在《走近藏传佛教》中曾讲到这样一段历史:『宗喀巴当时已经声名大振,这时明永乐皇帝派人到西藏请佛教领袖人物到南京去……宗喀巴给皇帝写了一封信,现在还保存下来了,在于道泉教授著的《宗喀巴大师与明永乐皇帝来往书信》中有。宗喀巴说他年老了,身体不好,所以就派他的弟子释迦也失代表他去。实际上主要原因是他不想放弃1409年的传召大会。……当时他五十二岁,他派去的学生释迦也失比他还大三岁。还有一种解释,皇帝邀请得银协巴,答应给他封王——大宝法王;封萨迦派贡嘎扎西为大乘法王,当时朝廷并不知道他的实力,皇帝原先没有安排,使臣不敢贸然许愿。宗喀巴想:不能去。为什么呢?皇帝没有答应要封王,那两位是要封王的,明显的地位下降。假如我不去,徒弟去了,你们两个封王,我徒弟也封王,我是徒弟的老师,地位就比王更高了。』
尽管是推测之语,也足以让人心有戚戚。背着行囊从青海徒步至西藏创立格鲁派的人是他,济济于富贵名利不愿意前往南京的或许也是他。学者式的冷峻目光,在于游离于信仰之外的冷静剖析,客观而把温度都埋藏了起来。真正的学者骨子里的坚韧执拗,远非常人所能想象。看到一切也看透一切,不近人情便极易失去虔诚的信力,堕入虚空而无所适从。可是有的人注定无法依靠漫天神佛,只能自我支撑,日复一日在故纸堆中寻觅天地,与他人无涉,与内心有关。
回到市区,时间也算不早。我大抵误读了父母对于本地特色的期待程度,选了一家过于民族风情的餐厅。乳香猪极有藏式特色,但对于惯吃清淡的江南人来说未免稍腥,嚼劲过了又不够入味;凉拌的薄荷叶咸甜交叠,鲜又清凉;烤羊排味道绝美,外脆里嫩,只是分量太大。于我,一手执小刀,一手执羊骨,很是痛快。若是与饮食习惯相投之人,大抵便是大块肉大口酒。可惜母亲觉得薄荷叶太凉,晚餐不宜多肉,又不喜羊肉……
不得不说,一个人吃两个人看,的确容易消化不良。
『为你好』是个极易让人内伤的理由,一反驳便无情,不反驳又委屈。相爱的人总难承认,爱本不是改变一切的理由。就像嗜辣的人放弃吃辣,不过是借由爱的快感替代辣的快感,失去的代偿是个人选择的自由,而非义务。或许更好的方式是留出彼此的空间,愉快地拥有相爱的那个世界,再保留好自我放纵的小世界。
我们之所以是我们,是彼此的固有与坚持。不要试图让别人放弃自我,也不要为了别人放弃自我。
这顿饭过去很久,我才真正冷静下来。之后餐馆与菜式的选择权都交由父母,我也不再提什么本地特色。已经预想过的矛盾和确凿于眼前的情绪总有差距,还好足以自我安慰的是,青藏之行于我以后还会再有,尚未入口的美食都是下一次远行的理由。
也许大部分人停留于西宁的意义,都在『青海湖』这三个字。这必去之所、高原宝石,是世事变迁的遗留,直至大地深处、天空边缘。
曾经我只有半日的时间,试图自我感知它的本质。那时我租了辆单车在湖边随意骑了一段,既庆幸自己的身体尚能承受这海拔三千米处的运动,又遗憾只一小段骑行不能满足身体内翻滚流动的血液。人总是贪心的,一公里想十公里,十公里想一百公里。环湖的计划一而再没能实现,只好留给必做清单,记上新旧交叠的一笔。
路上最逗趣的事,莫过于不认路又嘴硬的司机师傅。青海湖在西宁以西,而我们一路向南,行至贵德,出了热水收费站,师傅才察觉不对,给朋友打电话问路。不过错有错的风景,不知名的山上大雾弥漫、牛羊成群,似乎只有我们行走在云里雾中,穿梭于天宫。风声从山谷深处倾泻出来,像整片汪洋覆盖了所有罅隙,灰暗又自有被浓雾遮罩依稀可辨的光。
车开起来不见前路,只凭借大概方向与一腔热情。青藏的高速公路也好玩的紧。国道的配置收高速的钱,入口处收费,全程基本不封闭,甚至还有三轮摩托或者大车自由调头。
午饭是在倒淌河镇解决的,小镇不大,招牌相似的餐厅却极多。主打的牛肉面当然无法跟兰州相匹,面不够劲道,卤汤也没那么醇厚。不能很好的适应面食的母亲选择吃米饭,而此处的米饭跟内陆农业地区相差就更不止一个档次了。店家上菜前,我和母亲正好借着空当去文成公主塑像处拍照。
四年前路过此地,我便已听过日月山、倒淌河的故事。传说文成公主在山上回望长安最后一眼,摔下唐太宗所赐的日月宝镜,而后挥泪西行,再不回头。眼泪所汇便是倒淌河,真正应了『泪流成河』。
所有文成公主的传说故事中,或许也只有这几个字最能应景。她嫁给松赞干布时,松赞干布已七十三岁,再八九年便过世了。文成公主一人无亲无故,漂泊绝域又是三十多年,终其一生都没能够回到家乡。我厌恶只描述美好与贡献,诸如『重协社稷如一,更续姻好』之类。这个一去不归的女子,不过是『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牺牲自己的一生,成全两个王朝的命运。历史由胜利者书写,所以庞大到会吞噬所有小人物的血泪。我们看不到文成公主曾在多少夜里寂寂无眠,等待着第二天太阳的升起,然后擦干眼泪,开始新的一天。
我们看似可以掌控自己的命运,有时却又陷入天地间的巨大迷宫,根本避无可避,没有归所,就这么穷尽一生。
越过了拉脊山、日月山,折返过多余的路程,从倒淌河到青海湖就近了。在倒淌河镇往青海湖拐弯的那个岔路口,四五年前的水泥墩子毅然伫立,真是无惧世事变迁。我曾一度替大巴车忧心,事实却证明能在此处开车的司机师傅,手艺都游刃有余。
这片湖水大抵也是不变的。波涛未退,白鸟惊飞,湖畔的野花仍是诗中吟唱的孤独。可是湖岸大有不同。我印象中的是沙滩、草地与干净纯粹的木质栈道,现在早被各种各样的娱乐设施填满,热气球、水中自行车、小艇,都是叫的出或叫不出名字的现代化消遣。沉潜于安静审美大概过于空虚无聊,所以需要煮沸的热闹来包裹。莫名的建筑也多了起来,与原先湖中的鱼雷发射基地相映成趣。
云层遮盖之下,湖水与天都泛着暗灰,少了当初澄澈的蓝,竟然慢慢同周围浑成一体。我的兴致一下锐减,被这些层层叠叠的东西消解得所剩无几。
青海湖,就像中国其他热门景点一样,永不止歇地挖掘山水里面的金子,全然不顾后人看到的是怎样的风景。我们总擅长把一个又一个特立独行的风景,改造成千人一面的整容怪兽。不论我们是否喜欢,都只能接受,因为无力抗衡这头巨兽吞噬每一寸土地的爪牙。只剩下梦里的青海湖,高山垂耸、野花遍地,湖水蒸腾寒气的飘忽,映照一个旅者,寂寂。
雪夜访戴的故事徒留在想象中,现实中的旅人只是路人,默默到访又默默离开。
在西宁的最后一个白天,我们选择留给北山寺和青海省博物馆。
悠久漫长的时间能轻易改变面目,所以易换姓名是理所当然。土楼观、北土城、北山寺、北禅寺之属,大概一个名字便代表了一段往事。此地本来依山面水,居高临下,是观景的好去处。可惜真正值得一去的九窟十八洞维修,说是山体塌方,禁止上山。山脚道观全然新修,不少部分还没有装潢完毕,尘土飞扬的是新而呛人的味道。配上寥寥几个道士与上香信众,像是幕严肃的现代话剧,把那些名字折叠出的历史意义消解于无形了。
父亲在青海湖时高反格外严重,回到市区来便缓和了许多。在错落的大殿间上下,心内便宽松起来。又没能爬山,没有太多体力消耗,索性便接着朝青海省博物馆而去。
参观博物馆的趣处在于,能够过现代化的此时此地穿梭时空,触摸久远与沧桑。可惜青海的史前情况我仅知皮毛,诸如仰韶文化、马家窑文化、齐家文化之类。新石器时代的文化在此处与甘肃、陕西等地联成一张网,昭示着远古人类的活动痕迹以及如此奇特的联系。
印象最为深刻的,当属『中国第一碗面条』——考古学上的喇家遗址,地位有如西方的庞贝古城。灾难在瞬间将一切定格固化隔绝,变成后人观瞻的窗口,再真切不过地展现那一时刻,是万物流逝中的不朽雕塑。可惜博物馆内只有图片,实物收在了研究所。另一桩解惑之事,则是看到了吐谷浑与党项及藏传佛教之关系。党项所信原来也是藏传佛教,是由特殊的地理位置诞生出的特殊文化,无怪乎会有各式各样的迦陵频伽、擦擦等器物。
知识所限,我们能窥见的只是一鳞半爪,然后依此推想曾经的时光洪流。我们与历史、与人类的宏大间自有门扉,博物馆便是开启某扇小小门扉的钥匙,使今人在自身的囹圄中以古反观,在变幻中确立位置与支撑。看看我们是如何走到今天的,便忽然有了某种力量,可以让我们继续走下去。我想,这也是使内心不至疆腐的方式罢。
如果说大量的历史遗存是藏地与我们同根同源以及相互交往的证据,那么热贡艺术大抵就是此处独一无二的标志与象征。始于五六百年前的热贡艺术,从藏传佛教的血脉中迎风招展,成为了巨大的宗教穹隆投射而下的晖光,美得令人惊叹。热贡——这个在藏语中意为金色谷地的地方——名副其实是艺术的沃土,让唐卡、堆绣、雕塑、绘画等不同的艺术样式都茁壮蔓延。
青海省博物馆中所收的各色唐卡,凝聚着工匠最虔诚的信仰与最热切的心血,总让人觉得单用语言形容是种亵渎。唐卡看似简易,实际的工艺却种类繁多,诸如剪贴、堆绣等,有平面有立体,甚至有的用珍珠连缀而成。藏民工匠们穷其财富与生命,贡献出绝妙的艺术珍品。宗教的艺术易出精品,是因为信仰迫使人们一心贯穿、心手相连,在创作的时候目空一切。隔着没有温度的艺术品,似乎仍能感觉到信仰的温度与力量。
艺术家们当然必须有信仰,只不过不必非要是宗教。以全部的情感动情又克制地灌注于艺术品中,必定有天人感应的一瞬,是努力伸手触摸世界的边缘,也是探入自己的心底窥见最深的跃动。歌唱的人最终死去,而歌声永久,余音绕梁;雕刻的人最终会死去,而雕塑定格,供人瞻仰。正因为生命太过虚无,人类才需要以全神贯注的情态把内心放到最大,认真倾听生命这个美丽的笑话。
硕大又无望的迷宫,我们只能自己照亮自己,给自己一份地图。这是一场必输的战争,因为无人可以不死。可是即便输了,也没有能够嘲笑认真过的人。因为即便看到了结局,也有人不会退却,以一己之身冲破一切,哪怕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在省博停留许久,已经过午。我们出来吃饭、午休,再收捡一下,就踏上了前往德令哈的火车。离开西宁,也意味着踏上全然陌生的土地。火车开动的一刹,也是全新的启程——这是青藏铁路的第一站。
从西宁去往德令哈的火车不少。这既是青藏线的必经之路,也与不少北上的列车同道。比如我们所坐的8573次,从西宁到马海,往西北而去。这趟火车每周三开一班,正巧被我们赶上。
听对面的师傅说,这车拉铁路职工为主,有时两节车厢有时四节,外地人不多。鄙陋陈旧的绿皮车成为本地人的日常生活方式,与内陆很不相同。这里没有山寨机大喇叭或者咋咋呼呼的人群,大家看起来都平静自在。师傅与妻子偶尔交谈,磕着瓜子,聊一聊窗外熟悉又百看不厌的风景,我也就有一搭没一搭光明正大地听着,诸如哪里是青海湖,哪里是鸟岛之类。
总有一些东西难以用语言来捕捉、描绘。倒退的画面如同江底摇曳的水草,模糊成记忆中的抽象画。满座的车厢,我却想沿着自己的轨迹独自奔跑,看黄昏最后的光亮,看黑魆魆的原野荒漠。远处是层层叠叠的云与群山,都与这列火车一样,成为这片大地的孤独行者。电线杆蔓延到极致的远方,混着泥巴的河床偶有水过,浑浊地漫过草原。漫长的青海湖行到尽头,草原的绿也渐渐阴沉下来。
车厢中窜来窜去的孩子格外可爱。小女孩一直细声地粘着我询问,我把拍好的照片给她看了看,也帮她拍了几张。她激动起来,嚷嚷着也要帮我拍照。我帮她托着沉重的相机,看她镜头里的我,高大威武如同巨人,双下巴格外明显。笑得异常灿烂,大抵赤子之心以一往无前的态势感染一切,我们不由自主。我向来不喜拍人像,可是却总会在生命的某几个瞬间觉得,原来『我想为你拍张照』是这样的情绪,原来我们一生要遇到和错过如此多的人。列车往未知开去,信号仍然很好,正好给我个机会回答了从哪来到哪去的问题:以梦为马,四海为家。
阳光终于被明暗的云完全吞噬。刚开始还勉强能够分清草原与天的边界,渐渐地除了近边的荒野,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偶然见到可数的灯火,才有重返人间的感觉。车厢里亮了顶灯,但仍然昏暗,只好借着过道的亮光看清测出的海拔,三千一百九十六。我们像打马而来的行者,盛着回忆的酒走向未来,一路泼洒。十点多时,德令哈到了。父亲一度担心这样的绿皮车会晚点,但实际上它还提前了些许到站。
回望一眼火车站,看着『德令哈』这几个字,心底浮现的自然是:『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我没有看到雨水,这也不是我一生中唯一的草原。可是有的人心内并不宽敞、世界小得只容一人驻足。也许我们的人生中都曾有这样的遇见,历经爱恨悲欢、似乎永难忘怀。在某一个四下无人的夜里,看着似水的月华,我们会在刹那间想起一切,然后深深体悟何为浮生。
是呵,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光天化日的德令哈隐去了所有夜色的神秘与深沉,转而清丽有致。相比于青藏线上其他名声卓越的地方来说,此地不过隐隐。介于格尔木与西宁之间,又不靠什么突出的景点,可玩的地方不多。除了海子诗歌所赋的盛名外,数得出的大抵就是『连湖』了。
若论学名,这两个湖泊当称『可鲁克湖』、『托素湖』。一咸一淡两个莫名相连的湖泊,被当地人赋予了简约又浪漫的色彩——连湖,或者情人湖。托素湖是咸水湖,可鲁克湖为淡水湖。咸水的托素湖寸草不生,一片荒芜;可鲁克湖则水草丰茂、鱼肥蟹美。
荒芜与丰茂在风和旷野中蹁跹坠落,让一切的停留与触摸都成为徒劳。绝对的自由在这一刻如神迹降临,可又转瞬剥离,握不紧、留不住,直到被简单色彩冲击的双目阖上,放弃对自我的掌控。水清澈而广阔得令人膜拜,断绝一切生命踪迹也成为美的力量。托素湖是别样的,近乎透明的颓圮也是呼啸的勃发。眼前的是一切又远不止是一切,这片湖水似乎成为流转的时间本身。
外星人遗址着实没什么可看,如果不是在托素湖边,大概没几个人愿意花大精力跑进来。传说中的外星人不明物质已经不知被什么人截断,只能在头尾处隐约看到一点。我们也并非地质专业人士,除了感慨两句,并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我好奇地尝了口湖水,没到齁的难以下咽的地步,倒像是口腔溃疡时漱口用的盐水。
司机师傅姓杨,并非专职的旅游司机,只是工作间歇休假时喜欢四处玩玩。杨师傅人好,又颇有生活乐趣,一路不骄不躁,只抱着漫游的心态。刚进景区时,路遇牧民的羊群,我们索性就停下来,玩够摘够了在说。反倒是似乎着急的几辆车,狂按喇叭,然而也并没有什么用。警车的喇叭终于丧失了在人类社会的权威,我在内心窃笑,原来不同语境转换之后,此之蜜糖砒霜,与彼毫无相干,真是种现代意义的荒诞。
我们在他的带领下,第一次摘到沙棘——这种微甜可口,西北随处可见的大片植物丛,竟让我们摘了满满一袋,根本停不下来。景区之内,还有野生的黑枸杞。我在宁夏曾见过大片大片的枸杞田,与此处野生零散二三又不同。枸杞低矮,我们蹲下来,边摘边吃,染了一手一嘴的蓝黑色,仿佛偷吃了蓝墨水的孩子。
午饭皆大欢喜,尤为难得,所以更要感谢杨师傅。餐厅就在可鲁克湖景区大门内不远,但因了向导的缘故,我早忘了具体名细。
想不到的是这高原湖泊中不单有异常肥美的鱼,还有大闸蟹——阳澄湖、军山湖的品过不少,这海拔两千多的湖水中倒是从未享用过的风味。蒜爆鱼鲜美可人,油炸的小虾满嘴余香,鱼肉馅儿的饺子个顶个饱满。虽然还未到吃蟹的季节,蟹内并没有那么饱满,但蟹肉鲜嫩,厨师功夫也极好。美食的魅力无穷大,何况是这样难得的滋味。我当真是甩开了所有内心包袱,只图吃个痛快。
杨师傅在路上跟我们讲的承包这湖中蟹苗老板的传奇故事,感慨天意弄人。忽然想起在广州出差时与同事讨论人生之偶然性与必然性。我想人类难免夸大必然性之作用,因为这样仿佛自己才能对人生有所掌控,可事实是一转瞬一擦肩也许就是另一个故事,像《罗拉快跑》里的每一次奔跑,都是不同的人生。恰到好处,人生的妙处大概也就在这里。自我个性与时移世易共同编织了错综复杂的网,我们终其一生都在努力挣脱,可是也许到死都是网中人而已。
在可鲁克湖,我又一次乘着高原快艇极目远飞的鸟儿。至于其他,大约是兴尽的原因,竟觉得有些乏善可陈了。从连湖景区回到市区才不过下午两点多,时间尚早。德令哈似乎难以激发更多的兴趣了,于是母亲决定将格尔木的行程提前。
临时收拾行李、改换火车票,时间很是紧凑。但父亲坚持陪同我去一心执念的海子诗歌纪念馆。我明知道此处虽曰纪念馆,实质与海子并没什么关系。果不其然,布置纪念馆的人大抵懂一点现代诗,却极没有审美。朝向马路的一面并非正门,常年不开。贴了纸条,沿河边绕到屋后才是正门。用以纪念,我还是拍下了经典之作《九月》。
海子于世人的意义,在于以生命成就了诗歌的传奇,又以部分的通俗易懂成为了某种浓缩的心灵鸡汤。现代诗本来没有这样的特质,却架不住特定的三言两语。如碰到所谓的文艺青年,大抵总能吟诵几句『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之类,讲到《亚洲铜》便有一大半人要摇头,若是《日记》或者《祖国,或以梦为马》,再说说什么西川、食指,大概就要彻底歇菜了。
朋友说我似乎对于读书颇有优越感,我想大抵不是读书,而是了解。一个崇尚一见钟情的时代,必然肤浅而不自知。因为乍然的一见能看清楚多少呢?当然,一见以后深入了解另当别论。绝大多数喜欢海子的人,大概不会知道他在现代诗歌史上究竟有怎样的地位——要么不是被文艺青年高估,就是被反文艺青年的人低估。
说到海子,我倒更想提及他的好友骆一禾。若论天资,骆一禾决不低于海子,只可惜少了死亡的传奇作为衬托。诗歌毕竟不是大众化的东西,大概我也不需要为寂寂于海子的盛名之下的骆一禾感到遗憾罢。毕竟写过诗的人就明白,在停笔的那一刹那,便是无上的满足。
骆一禾说:『我们爱过,活过,死过,一去不回头。』
从德令哈到格尔木,距离不算远,时间不算长。身处飞驰的火车上,就像自我隔绝成凝滞的世界,或者画地成为孤独的岛,成为静与动撕扯中的幻象。如果恰逢同道中人,那么纵横交错间,时光又不知不觉活泛起来。
这趟车是从青海往拉萨去的,途径格尔木。我们正好遇见几位年轻驴友,从成都过来,以格尔木为终点。男生已经参加了工作,似乎沉默寡言些;两个女生还在读书,相较之下活泼得多。其中一位极其热爱民谣,尤爱赵雷,说起来便滔滔不绝。有所热爱是美好的,在孤寂而漫无目的的人生时光中,有心力比纯消磨要好的多。没有能够拨动心弦的东西,人生的情感未免干涸,以致更加虚无。从民谣到旅行,从青藏到川滇,言谈间仿佛一场意念漫游,回忆交换。
父亲则与另一隔座的几位前往拉萨朝圣的藏民信徒攀谈起来。她们极为热情地赠送给我们油炸的小面饼,金黄、小方形,空心,大小约半个指节,带着酥油的香味。我们回赠了巧克力,她们也欣然接受。父亲后来说起,其中一人曾到海南的一所寺庙,想要照着藏传佛教的习惯捐赠,却被庙中人嫌弃钱太少,遭遇冷斥。常年在外行走的我们早已深谙内地寺庙的潜规则,她们却仿若遭受重大打击,难受到质疑自己的信仰是否还不够虔诚。
不知父亲听来是何感受,总之我听来是羞愧的。海拔或其他地理要素绝不足以划分两个世界,真正能隔开彼此的只有文化与人心。我们与虔诚的信徒太不同了——有人曾说中国人并非没有信仰,而是信仰实用主义。菩萨能有求必应,那我便拜拜菩萨;基督普照世人,我再拜拜基督……被物质所携裹的现代社会更加赤裸,还记得我跟一位学佛的朋友参观灵隐寺,正赶上晚课,有几位信众站在警戒线以内,离佛像很近。那一瞬间我涌上许多武侠小说里的浪漫念头,问:是不是这些人跟佛特别有缘或者什么的。朋友直截了当答曰:不是,给了钱的。
列车抵达时,正逢格尔木的部队在送别老兵。格尔木同德令哈一样,也是兵城。锣鼓与音乐把夜的安谧变成了某种激荡:『汗水和青春,染绿了一江水/坚强和热血,凝成了一座碑/今日踏秋而去,随风远行/我会记得我曾为了谁……』
时间不迟的夜很适合漫步,我们所住的地方又恰好临近食品街,不吃夜宵看看也是好的。我塞上耳机,缓缓独行,遇到几家酒吧,可是门都关得格外严实,探头探脑也窥不见半分其中奥妙。思前想后,我转了一圈,画了个圆又到原地。酒店下面其实就家不错的咖啡厅,兼售轻饮。我要了杯莫吉托,惊讶地发现这里的号牌竟然是各色可爱的玩偶,也算是千里行来头一遭了。
格尔木的海拔比德令哈略高,好在一家人还都能适应。休息一夜,排在行程当头的是著名的察尔汗盐湖。在西宁与茶卡盐湖无缘,我一心想亲眼见见摄影师镜头中的『天空之境』。可惜湖边极冷,狂风颠倒,水面早不是吹皱一池,而是快要『吹破』了。由白到灰白再到水中难以形容的黄绿交叠,不是倒影透彻的美,而是别样的波澜壮阔。
风如刮刀,卷衣带帽,我们也无心多做停留。转而进入盐湖的博物馆内,从身到心舒缓一阵,才静下来慢慢深入。
具体的细节早已在庞大的景物逼迫中缩成一角、模糊不见了,唯独对柳永的盐歌尚有几分印象——那个被人嘲笑『彩线慵拈伴伊坐』的柳三变,竟然还有如此民生关怀的刻板一面:『年年春夏潮盈浦,潮退刮泥成岛屿。风乾日曝咸味加,始灌潮波塯成卤。卤浓咸淡未得闲,采樵深入无穷山。豹踪虎迹不敢避,朝阳出去夕阳还。船载肩擎未遑歇,投入巨灶炎炎热。晨烧暮烁堆积高,才得波涛变成雪。……』
距离格尔木市区不算远的胜地,除了察尔汗盐湖便是胡杨林了,可惜两者正好是两个方向。我们索性折返市区,吃饭午休再出发。
午饭是在食品街内一家小店解决的,抄手不错,果脯之余也很合胃口。父亲在外奔波多年,很有自己的一套观察方式:远远便能望见不少穿着制服的人在这家小店进出,大抵是当地人惯吃的店,物美价廉。红油抄手并非全然正宗的川味,但于日复一日的普通生活已足够了——不精致却平淡得满足,大抵就是日常琐屑的常态与意义。
到了方知,胡杨林与盐湖不仅是两个方向,还是两种温度。黄沙绿叶,沙漠徒步,一下将我恍惚回了多年前的西北大漠。太阳渐烈,东倒西歪、奇形怪状的胡杨坚韧无匹,以一种荒诞又偏执的姿势成就生命的虬结。所谓的『生而千年不死,死而千年不倒,倒而千年不朽』,未必没有夸张的成分,却也已是人类这短暂渺小的命途难以企及的放肆了。秋日金黄的胡杨或许更美,但此时的绿带着沙漠的焦灼,倒不似秋日黄叶一阵倾泻而尽,而是层层叠叠地等风沙慢慢打磨。
母亲觉得这样的胡杨远逊想象,好在酒店的房间有可供参考的摄影集。这样恍然的错觉,是时空变换间某个美的固定节点,也是短暂凝炼的刹那永恒。我忽然就想起《芙蓉镇》中,男主角拼死喊道:『活下去,像畜牲一样的活下去。』
生命本身,就是它自己的意义。
在沙漠颇有阻滞的落脚过程中,慢半拍看着父母相携的背影,就觉得山河安然,无关纷扰。万千平凡之路其中一份,没有海誓山盟、天崩地裂,有过曲折有过艰辛,可最初的也是最后的相伴就好。
三人成影,在沙漠中,胡杨林下。
另附自拍一张,原因是这身装扮太值得以此证明价值。在宁夏时不枉我顶着它四处遭人围观,保全了本来就不白的脸面;在青藏高原这样紫外线强烈的地方,更加必不可少。
在酒店小憩一阵,窝在躺椅上,静望层云夕照,岁时变化,而后出门用餐。『城市布衣』的名字已足够抓住眼球,以至于母亲一度以为那是家服装店,而且菜品也出乎意料地合乎脾胃。日常的菜式水准尚可,一道酸菜土豆倒是意外惊喜。酸菜酸度适中,又带咸鲜,土豆带着酱汁,清爽又令人垂涎不已,很是开胃。可惜的是相机放回了酒店,我的手机又电量不足,竟不能够拍照留念。
可可西里海拔绝高,路途险峻,本是不在行程计划当中的。然而德令哈为格尔木腾出了一日时间,我们又在火车上受到驴友们的蛊惑,对这个地方的向往竟隐隐躁动起来。谁人没听说过这片广袤又雄伟的秘境呢?三人一商量,一拍即合,临时加塞,就此成行。父母身体尚可,这是大幸。事实也证明说走就走可以瞻前顾后,但不必杞人忧天,生命自会给你应有的承受与风景。
父亲一大早找了家面馆吃饭,回来便绘声绘色地讲述一片热闹的小吃街早上居然都不开门,只有这家面馆的老师傅起得早,赶忙张罗招呼我父亲这个第一位客人。而后我们便见到了杨师傅——提前一日联系好的司机师傅,也姓杨,体格不大,皮肤褶皱黝黑。父亲背过来小声对我们说,感觉这位杨师傅是个内向的人,话不多。结果是,整趟行程,杨师傅似乎都没有停过嘴。
热闹的行程还没有解冻,刚入昆仑之境时天气阴沉,铅灰色的云厚重得像冬日的大棉被,盖得我们迷迷糊糊,倦眼懒看这片天空。海拔在阴郁中逐渐攀升,我们的身体对此也钝感起来,没什么反应。头几处落脚点下车的时间都不长,因为实在不算有趣。什么无极龙凤宫、昆仑神泉之类,现代工业气息浓厚得与内陆工厂几无差别,找不到半点玄幻神秘的色彩。龙凤宫后就是昆仑玉开采的横截面,简直变成了后现代嘲讽的展品。
恰逢朋友雪雪问起我人在何处,我回复曰:我在昆仑山。
她说:你是要飞升吗?
从面见玉珠峰开始,可可西里之行壮烈起来。连绵的雪山以以前所未有的姿态撞进所有人的视野,震心慑魂。山顶的雪竟和天边的云化成一体,浑浊成颓而荡的亮白。从未见过如此雪山的我们开始目不转睛地惊叹,久久伫立而失语。白色脊背的巨兽,偶尔露出土灰或暗黄的皮肤,绵延到天际而不绝。很多含混又对立的词语在这里达成一致,比如清澈与浑厚、淡然与浓醇,相依相伴的高寒成为无始无终的青藏序曲。
过了玉珠峰再前行,不算太久,就到了昆仑山国家地质公园的标牌,以及真正意义上的可可西里界区。藏羚羊的雕塑高耸在云天中,是暗沉又灵动的孤独精灵,在荒野旷远中流浪。
昆仑山口海拔的四千七百米,始让我真切的有了『高原』之感。好在身体并无任何异样,甚至还能吼上几嗓子《上昆仑》也没大喘气。不过结结实实地裹着两层冲锋衣防寒是真的,我却还看到有人敞着羽绒服光着大腿从车上下来溜达了一圈,只得赞叹一声壮士。
过午,天空终于开始露出本来面目。不同于仿若天地交汇的晦暗,光明像利剑一般斩开了所有颓色的迷雾,映照出万事万物每一根清晰的线条。雪山、原野,颜色的层叠毫发毕现,和云的层次一起幻化成了华美的锦袍,笼罩天地。
藏野驴是我们的起点,这全靠杨师傅惊人的眼力。在我们远望看来,不过是或绿或黄的草色中一点不清的像素,师父已经定睛看清楚是何种动物了。我们分不清楚的藏羚羊与黄羊,源于留在视网膜中的不过是个大概的羊的轮廓,杨师傅则能一一指出犄角、臀部等部位的区别,决眦百米,毫不夸张。看起来黄羊的胆子要大得多,有的甚至就停留、徘徊在路基旁边。
后来的叙述中,我们一点点知道,杨师傅早年做过淘金客。旅游业兴旺发达以后,他跑车,整个白天几乎都在路上,不看电视、电脑,也没什么功夫玩手机。怪不得,这等极目之功利着实让我们这些高度近视的人深深欣羡。随车颠簸日久,我亦练出了人再晃相机也不晃的功力。看秋草泛黄,白云与天,时间被无限拉长又似乎不曾变化。
虽说是无人区,但车子在公路上却是吾道不孤。深入荒野的想法,只能待将来一切准备充足后再计。在索南达杰保护站我们便折返了,一路与诸多动物遥遥相伴。而索南达杰——这位为可可西里奉献了一生的烈士——把名字与英魂都长留在这片土地上。我们只是以人生无数个日夜中的一天路过此地,而他则把自己献祭给了这片神秘而美的高原。他的生命已经结束,却以另一种更壮烈的形式与这片净土同在,永垂不朽。
真正途经方知,青藏公路远比我们想象的危险。下层冻土路基不稳,路面到处有被大货车压出的大坑。本就狭窄的公路竟然在白线两边高低不平,因为往西藏方向的往往都是拖重货的大卡车,生生压实了路面;而往西宁方向的则大多是空车。一路随行的恒温泵向每一位到访的客人昭示,当年是如何在这冰雪圣域、人迹罕至的地方修处这样的道路来。
回程一路,阳光炽烈。这是西藏的序曲,视觉交错成虚空与现实的交叠,看蓝天白云雪山戈壁,看交错着的青藏公路与铁路,每一个瞬间都仿佛脱离人界,隔世生幻。
从索南达杰保护站出来,杨师傅特地找到惊飞的鸥鸟让我拍照。我笑着应承,内心郁闷,责怪自己怎么不带好拍动物用的长镜头,只想着拍景用的广角。不过再想,青春正好时光尚早,有一便可以有二,也就不那么遗憾了。
回到市区不算早,可是由于时差的关系,天色还亮得很。我们按点吃饭,就近在酒店解决,结果一进门发现只有我们一桌客人,着实吓了一跳。菜色尚可,我也知道了原来所谓的地参炖牛肉实际就是白萝卜炖牛肉,不过吃起来确实入味。有一道菜我忘了名字,有点像北方的炒饼,只不过不切细丝,而是大块与蔬菜同炒。面饼绵软入味,很不错,只是我们没想到这相当于主食,再加米饭就完全超过我们饭量的承受范围了。
从酒店的楼顶俯瞰,格尔木四四方方、横竖分明,像是个一本正经的退伍老兵,在岁月砥砺中不肯放弃一丝一毫属于部队的习惯。
上西藏的前一日,行程便安排得宽松些,不出城。从酒店步行至昆仑花园广场不远,但实在没什么可看的,十足像是农村的居民活动中心,几条小道几片花,再搭一点乱石头。昆仑公园也不算有趣,只是当地居民休闲聚集,能一睹民风民情。我们打了个车从昆仑公园直奔河东清真大寺,也无甚趣味,于是又奔赴将军楼。
这几日起床,我的喉咙都隐隐作痛。私以为是海拔高,天气干燥,睡觉时呼吸间伤了嗓子,也就没多在意。往将军楼去,一路工地、路面维修,尘土飞扬得我以为回了春日沙尘暴的北京。
青藏公路的修建史可敬,却也可怕。在真正了解以前,我的确想象不出,这段天险之路如何仅仅耗时三个月。看将军楼的平面图,更能直观地感受其残酷的魅力。我们习惯用肉体向外征服,以堆叠血肉的形式压倒一切,再承受换来的便利和代价。宏观庞大如巨兽的社会照不见每一个角落具体的哀伤与悲痛,除了那位被高高挂表的将军以外,那些埋骨于此的战士们,他们的家人还好吗……
从将军楼回来,阴郁的天色又缓缓放晴。想来想去,这顿饭还是交给了城市布衣。牦牛肉、铁板茄子,辣椒劲道出了几分南方意趣。
我们去北边的购物中心采购了一点必需品,然后父母就先行回酒店去了。我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四处晃悠,以盲目邂逅的方式再观察这座城市的点点滴滴。步行的范围不大,也没发现什么值得驻足的景色,连拍照都乏了精神。回程时乘公交——上车下车基本靠喊的小镇式交通工具,灰头土脸得满是沧桑感——顺利到了火车站。
下车时正是傍晚。我默默地回望了一眼格尔木的夕照,这是青海的天空。
火车是凌晨的。傍晚时分还难入睡,索性打开电视——除了春节联欢晚会,好像一家三口一同看电视的时间真是少之又少。正好放到《舌尖上的中国》第二季,名为『脚步』的第一集——豆花流口水,苗族的鱼酱,福建泉州的萝卜饭,家乡味道千里相随。相比于父辈,习惯于背井离乡的我们早没了那么多内心的羁绊,有自诩优异的适应能力。在漂泊的旅程中,我们的内心中还有多少乡土气息呢?
故乡呵,故乡。
关了电视,我们也就在异乡的夜中沉沉睡去。父亲入睡得向来快,我的喉咙里却像有闷烧的火,吞不下吐不出,深切体验了什么叫『会呼吸的痛』。烧穿胸膛的火焰变本加厉,我的思绪也飘飞起来,渐渐滑向深不可测的深渊,好像灵魂和肉体被生生扯开。睁眼便觉得头晕目眩,不睁痛苦似乎更敏锐了些。我翻来覆去地想,是否要为小命计,就此终结行程。
最终想看一眼的念头压倒了一切,心想,让我乘着火车能看多少是多少吧,大不了下了火车就转乘飞机下高原好了。
迷糊了不过几个小时,睡饱的父亲已经起身。既然大家都醒了,也无谓多等,便收拾行囊,步入火车站。凌晨四点多从格尔木发车,然后在第二天的下午七点达到拉萨。呼吸到了新鲜空气的我似乎缓过来了些,心想,大不了就睡过这段旅程,总要坚持着,看一眼。
是我出的主意,为了方便赶车,最后一日从原先较远的酒店换到了火车站近边的海友。所谓『计划不如变化快』也是如此。原先想的是早睡一些,睡足七个小时再从容上车,以保证精力。结果躺着的有限时间里大半都在翻来覆去,自我纠结。支离病骨时,思绪便倘恍迷离,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往脑袋里面涌,迷瞪了不知道多久以后,终于闹钟响起,起床收拾行李。
上火车时仍是夜幕,似乎车厢里的空气更适合睡眠,我们放好东西就倒头睡去。再醒是早上七点多,天色蒙昧。我暂时睡不着了,就下来拍了几张照,又把在格尔木超市里买的方便面泡开。等到一家人一同吃过早饭,卖粥的列车员才姗姗来迟,默默说了一句在这里最好不要吃方便面——不易消化的食物再加上高反,后果很可能就是吐得昏天黑地——然而,我听到这话时大概晚了点。
一阵风景一阵疲倦,看两边不时出现的雪山,遍野的牛羊,不知不觉就仿如入定。刚开始时只觉得喉咙发疼,浑身乏力,倒也还好。也不知第几次睡睡醒醒,坐着坐着我忽然就觉得胃部翻涌如海,然后吐得一塌糊涂。又几次反复以后,我支撑过了唐古拉山口与措那湖。大抵此时拍的照片已大失水准,身体的反应令人无心顾及其他感受。感官失去了对风光之美的敏锐,脑子也是一片混沌。
过了措那湖,似乎就没什么太过值得称道的景色了。我支撑不住,又去睡了一会儿,再醒来时列车已停靠那曲,车厢的大部分人都下去尝试呼吸四千米之上的空气了,而我发觉自己的体温似乎超出了正常范畴。发烧了,我心里咯噔一下。一个不好,恐怕就要中止这次西藏之行了。
密闭车厢内空气不流通,高原反应严重的大有人在。可说是高原反应,我又没什么缺氧的感觉,只是发热、反胃。看着全车成堆吐得比我还狠的人们,我想青藏线列车大抵是全国火车线中呕吐人数最多的了,威力丝毫不逊于过山车。已有不少人开始吸氧,我们则一致认为我这种不缺氧的情况吸氧作用不大,于是只吃了点药,静靠着休息。父母十分担忧,希望找随车的医生来看一眼。可惜的是向列车员求助几次,直到我们下车,传说中的医生也没出现。
下车前又是一阵呕吐,吐到父亲已经掏出手机,准备直接定回程机票了。我的脑袋还没有完全糊涂,思虑一阵,决定再坚持一下。事实证明坚持有坚持的作用,因为下车后我的状况就基本缓解了。血氧没什么问题,体温也在降。急匆匆赶到医院,内科大夫纳闷了一阵,然后告诉我们主要原因是扁桃体发炎引起发烧,与高反干系不大,该去耳鼻喉科看看。
一觉醒来,高热已退,预想中的头疼或胸闷也没有踪迹。身体的自愈立竿见影地激起一往无前的信心。在酒店顶楼吃早餐,彼处可以远远的眺见布达拉宫。喉咙还有些许肿痛,但在对于此地的痴迷与眷恋之间便无关痛痒了。
雪顿节仍在继续,八廓街上转寺的藏民一波又一波。我们就掺杂在里面,随人群流动。与别处新修的仿古建筑不同,高原特有的天时地利把这里的新都变成旧,再不同的人与事在这里似乎都融成了庞大信仰的一部分。我们偶然听见藏民敲打屋顶时的歌声,看见磕着长头的信众,遇到仿佛顿悟、静立街角的小狗。信仰被具体化了,潜移默化在每一处地面的凹痕里、每一个燃烧松枝的炉子里、每一圈转经筒的转动里。这里的每一寸土壤都像陈年的文玩,细微的肌理光泽不动声色间破除一切又生长一切。
八廓街四通八达,密如蛛网。也不需看什么地图,只跟人群顺时针走着。我们路遇了根敦群培纪念馆——对于此地文化的陌生感,让我觉得自己闯入了一处清净又与众不同的圣殿。小雨下的纪念馆冷寂得穿透岁时,我们慢慢拾级而上,不敢走快,不敢大动。后又观览了清朝衙门,昭示着这片土地与王朝中心的密切关联。
顺着八廓街绕了又绕,我们才决定一观大昭寺。正式观览大昭寺以前,先遇见的是那块久负盛名的碑。石碑风化龟裂,蒙尘软红,似乎没什么人在这里停顿驻足。而公元823年的某一日,这块碑被竖立于此,作为两方政权、两个民族交好结盟的证据。依照王尧的《唐蕃会盟碑疏释》,即所谓『商议社稷如一,结立大和盟约,永无沦替』。千年后的我们漠然隔阂了这段历史,历史变成往事,往事变成久不提起的故事。
对于大昭寺以及那尊著名的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佛像的了解,于我亦是来自王尧的著作。谈西藏的历史或藏传佛教,大昭寺避无可避。据说此处由尼泊尔墀尊公主出资请文成公主设计,原本放置的是墀尊公主携来的八岁释迦牟尼等身像。可将十二岁等身像贡在小昭寺的第二天,它就自动跑到大昭寺来了。如是反复几次,两尊佛像便互换了位置。
拉萨此名也与大昭寺有关。现代之名『拉萨』来自现代藏语的记音,『拉』为神,『萨』为土,即所谓神的土地,倒像是《圣经》中的『迦南』,神迹所指,流奶与蜜。而古名『逻些』,按唐音『逻』为山羊,『些』为土,是山羊拉来的土地——建造大昭寺时有泉眼不止,是山羊驮着土跳入,才止水而有寺。
神秘的历史传说是独特韵味的层叠,这样古老厚重又恍然如梦的城市,像是千岁为春秋的大椿树,每一片叶子都有自己的故事。可惜供养等身佛像的大殿中信众满满当当,前来朝拜,我等只图热闹的汉人也就不好意思硬挤进去掺和了。
离开大昭寺时已是午饭时间,在我的建议下我们直奔玛吉阿米,像赶赴一场旁观的约会,去遇见一个有关仓央嘉措的故事。
仓央嘉措作为六世达赖,本该如同其他达赖一样,以身供佛,至死不渝。可是一方面,他陷于蒙古人、藏人以及清廷的权力角逐中,以致流离,下落不明,甚至一度不被承认;另一方面,他是雪域高原的情诗王子,白雪留下风月的印迹,人们流传浪漫的故事。五世达赖去世后,第巴桑结嘉措将死讯隐瞒十六年,清廷得知后桑杰嘉措又转说他是为了体念众生才隐瞒,达赖的转世早已找到,就是仓央嘉措。但蒙古人认为此达赖不过是个幌子,要求送仓央嘉措入京,他也就在上京途中失踪。
蒙古人立益西加措为六世达赖,准噶尔派兵攻至拉萨时又找到一个达赖格桑嘉措,也号称六世。直到格桑嘉措去世,觅得其转世灵童江白嘉措定为八世达赖,才认定格桑嘉措不是六世而是七世。仓央嘉措为六世达赖的说法终于藏族民间说法吻合。
文艺青年或许没太多功夫细读这样的历史纠葛,而更热衷在只言片语间找寻一位深情不渝的公子哥:『曾虑多情损梵行,又恐入山别倾城。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玛吉阿米是仓央嘉措遇见的姑娘,也是店名。有了这样的故事,此处人气不可谓不旺,甚至要搭台拼桌。餐厅的菜式不错,出乎意料地合胃口,大概是口味改善过的藏族菜式。菜的分量不大,名字也好玩,什么『扎西德勒』之类,无所不在地点明本地特色。
与我们拼桌的是独行而来的江苏姑娘小刘。正好天气放晴,父母又要回酒店休息,我便索性与小刘结伴而行了。我想,旅途的意义在于遇见和离别,无论是出众的风景还是人、故事还是生活——就像生命因为有尽头所以格外珍贵一样——就像仓央嘉措遇见玛吉阿米。
我们不知怎么,就把编藏辫当成了执着的追求。在八廓街又逛了一圈,不知是不是午餐时间的缘故,先前拉着游客编头发的藏族女人们都不见了。我们转到大昭寺广场,才有人围上来询问。这些藏族女人皮肤粗粝泛黑,手指粗大可是却灵活得很,显然以此为生有很长时间了。她们的汉语不好,我们沟通起来稍有点费力,但小刘砍价的功力仍然一往无前。坐在僻静小巷的地上,我俩相互观望彼此的辫子,看云破日来每一处阴影的变化,真真是岁月静好,安稳静谧。
跟着导航从陋巷中穿行至小昭寺,又是另一番风味了。相比大昭寺的人声鼎沸、熙熙攘攘,我更爱小昭寺的静,信众三三两两,少有如织游人。
去时师父们正在诵经。藏文我是听不懂的,可是怒目金刚式的神态表情倒看得明白,与大乘佛教的安然简直天壤之别,很有趣味。令人惊叹的是我们竟亲眼见、亲手触摸那尊传说中的释迦牟尼八岁等身佛像,一旁的藏族大叔甚至帮我们把脑袋往上一摁,触额以示朝拜与虔诚。要知道,那可是距今十几个世纪以前跋山涉水而来的佛像。不论宗教的意义地位,仅论时光的叠加轮回,便足以破除一切虚无,让人真切地触到『不朽』二字。
离开时,流通处的藏族大叔抓了一把青稞放在我们手里,口中念念叨叨。藏文夹杂口音极重的汉文不大容易听懂,可大体的意思能从姿态上猜测一二。汉族的民间文化也有以米通神的说法,比如港式电影里的神婆,一大绝招就是问米。我还从大小昭寺带回来不少五彩金刚结、手串之类的,回家之后都分发完毕,皆大欢喜。
布达拉宫的门票似乎是件很复杂的事,总之天不亮我还睡着时,父亲就起床去排队买票了。拿好了预约券,我路遇各色黄牛党都很有底气。小刘对进入布宫兴趣不大,不过远观还是颇有可为的。从小昭寺坐三轮到布宫广场也不远,小园的水中正好可以觅得我心心念念的倒影。
小刘在长椅上与旅行社的工作人员签了合约,准备第二天去纳木错。签完合约以后工作人员指点我们,要看真正的布宫倒影,要去宗角禄康公园。
这与我先前查的攻略倒一致。公园不难找,与广场分立布宫的两面,从旁绕过布宫就可到达。但能找到恰当的水潭很费功夫,我们在里面兜兜转转,小刘的高反渐强,干脆就停下来休息。我一个人颇有点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味道,可是缘分不到努力无用,生活就是这样猝不及防——水潭是找到了,没想到的是风起水皱,湖面波涛,半分倒影都看不到——这让我庆幸自己在布宫广场的那番寻觅太有道理。
生活好像时常经不起等待,错过一个路口有没有下一个路口,全然是碰运气的事。
如果说大昭寺是出人意料地冲击,那布达拉宫则是意想之外的黯然。等待铺垫太过漫长,把期望拔到了无以复加的高度。可真正步入却处处碰壁,时间有限、导游太烂,简直隔靴搔痒,不得其法。
布达拉宫是庞大而完整的建筑群,依山垒砌。据说白墙部分都是用牛奶涂成,除了感慨以外似乎也别无话语可以形容。与大昭寺最大的区别在于,布宫是个政教合一的统治中心,是重大宗教和政治仪式举办地。相较之下,大昭寺便纯粹得多了。
如今回过头来,除了几处大体的建筑外,也就诸达赖的灵塔我还算记得清楚。事实证明不通佛法的我悟性不够,转来转去记得的仍然是那位情歌王子——因为历代达赖喇嘛的灵塔,唯独没有仓央嘉措的。
午休过后,父母在酒店休息,我则独自前往西藏博物馆。原定的计划本是哲蚌寺或色拉寺,可是哲蚌寺不少大殿下午三点就已不开放,时间也与辩经无缘。思前想后,还是博物馆最为合适。
读了几本藏传佛教的书,可到底语言隔阂、文化相异,对这三大乘之一的金刚乘了解的还是不清不楚。所谓『乘』,是运载之意。『大乘』也就是菩萨众将众生度化至西方极乐世界,『小乘』则是恪守戒律、自身修行。那藏传佛教之所谓『金刚乘』又指何意呢?再说『密宗』,王尧认为这个说法并不正确,因为藏传佛教包括格鲁派在内的所有派别都是显密兼修的。可『显』易懂,『密』难解。
眼见实物,放才搞明白这些问题。所谓『密』,也就是每个派别所供奉者、修行内容皆有不传之秘,与我们通常意义的佛像、佛经有极大不同。比如格鲁派,所奉之密为大威德金刚——这是与汉传佛教完全二致的形象,诸多之手与法器也各有各的含义。
先民的遗迹、唐代的故实、明清两朝加强管辖、各地的佛像……虽然能见者多,所懂太少,可亲眼所见与道听途说毕竟是全然不同的趣味。
我的身体大抵还是能较好适应高原的。若不是误打误撞出了扁桃体发炎的老毛病,便不会有在格尔木以及后来火车上的一波三折。在拉萨盘桓几日,喉咙肿痛已完全消褪,整个人便生龙活虎起来。母亲的血氧稍低一些,但也还在可控范围。于是我们按照原定计划,前往羊卓雍错,落脚日喀则。
圣湖之美流传极广,不独我们为之心折。一车又一车的游客在我们的越野车前面,入口处下车时就已经迫不及待一字排开地拍照。我实在拍不出远处的雪山日耀,只好后退几步,所谓『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大抵如此。
司机师傅也算健谈,在路上跟我们说起这里的规定——为什么不允许大巴车而只允许中巴车进入——因为中巴的载客人数上限就是国家判定交通事故重大事件的标准,死亡人数不超一车的前提下不用上报中央,地方可以自行处理。
转过山坳,原先遥远的雪山渐渐在云雾间清晰起来。海拔攀升于我倒没什么特意感受。有了上昆仑的经验,心理着实踏实得很。快到山顶时,一阵浓重的云雾漫过来,淹没了整个山头。我们放慢了车速,因为眼前云山雾罩,仿佛一切都被纱幔阻隔,幽居空谷的美人怕人窥视,竟把自己全然包裹起来。连师傅都说恐怕是看不见全貌了,下到湖边会更清楚些。没想到不过从停车场步行至观景台的短短几分钟,美人又自行掀开纱幔,露齿而笑了。
天光日朗,从或厚或薄的云层中坠下。这条山间蜿蜒的青蓝飘带,是高耸入云的美的楼阁,每一滴水珠都有自己朦胧的辉光,仿佛暂时停留在此的大鹏,片羽已经足够在人心上撞开一个大的豁口,让人永远无法在美的照耀中愈合。天赐的美景早脱离了人类语言的极限边界。至少在直面羊卓雍错的那一刻,我的大脑除了它显露的真身以外,别无言语。
我们在观景台以及湖边停留了很长时间,总觉得看不够、拍不够。我倒是生龙活虎,父亲则头紧胸闷,完全不能有大幅度的动作。下到湖边以后海拔稍降,他才能稍稍多走走。我更是来了劲,央着母亲帮我拍了一张『悬浮照』。试过方知,我确实没怎么受高反影响,跳到起飞也没什么心动过速或喘不上气的感觉,也就是缓和得比平原稍慢一些。
转过羊湖,满怀不舍,便是浪卡子的县城。多嘴一提,仓央嘉措在坐床以前,少年时光便是在浪卡子度过的。行路过程中司机师傅没什么相熟的餐馆,于是父亲随手一指,不想还挑中了一家不错的餐厅。绵阳餐厅——名字、装潢都简单得很——只是我留心到,卫生评级居然有中级,比一般城市的路边小店还高些。
老板是四川人,相当热络,总是笑着。菜的味道的确不错,完全不输任意一座城市的特色餐馆。藏民是不吃鱼的,不知是否是因为有水葬的习惯或其他。我们没有这样的讲究,如此高海拔的湖鱼更是从未尝试过。羊湖鱼的肉质绵密细嫩,豆豉蒸出来鲜香又不会过老,真与一般平原江河中的鱼大有不同。
酒足饭饱,转山转湖,心情被这片神奇的土地完全打开,所有的纷扰早被扔到了九霄云外。可是青藏的高速公路又能把人分分钟从飞升的状态拉回黄土大地,因为限速。从拉萨到日喀则除了边境关卡检查外,一路都有测速以及按时打卡的地方。如果整体时间不够,也是超速。我们常常提前到达打卡处,停车静候,算好时间以免被罚。
普通公路为何限速三十,我不解,但也只能暂且适应着。走走停停几番,我们遇到一处似湖似河的蓝绿水色,飘飘然出现在眼前。早就过了羊卓雍错的范畴,这里却有神似之美,看得人心旌摇曳,心神荡漾。一路前行,直到山坳边的观景台停车下来观看,才看到山体上的满拉水库四个大字。
再前行,便能看到卡若拉冰川。未入高原以前对冰川雪山之类充满期待,然而见多了或许也容易审美疲劳,真是『至今已觉不新鲜』了。相比于玉珠峰,我甚至还觉得这冰川看来像是明珠蒙尘,少了纯粹的白,像被涂脏了的油画。父母已在车上打起盹来,我也不大精神。司机师傅见我们无什兴趣,就又开了一段,忽然叫我起来再看——原来背面反倒比正面干净纯粹,搭配上空无一车的公路,看了才觉过瘾。
从浪卡子到日喀则还有不短的路程,满眼都是绵延的山与田,似乎与内陆的秋日风光并无二致。除却偶显棱角的雪山,还有低垂可触的云外,藏区仍然纯而无垢,神秘却已褪却很多,生活气息也浓郁起来。青稞成熟便是大片大片的金黄,地里收成的人们传递着丰盛满足的喜悦。普天之下无分彼此,这是共通又传神的一笔。
到日喀则已五点多,在酒店稍事安顿,争论休表,我们最终还是决定下楼吃饭,在附近逛逛。旁边路口就是步行街,不过藏族的司机野得吓人,步行街也不妨大摇大摆开车碾过。先路经了我在网上看到的牛头藏餐厅,却吃了闭门羹。再前行,才遇到松赞餐厅。餐厅旁似乎有家有名的酒店,以致餐厅内国际友人满堂,恍惚间还以为这里是哪个政治经济中心。
我终于尝到了心心念念的酥油茶,奶香味浓得腻人,微咸,与我曾经在内蒙草原上喝到的奶茶相似,是我喜欢的口味。不喜猎奇的母亲要了甜茶,我尝了一口,与一般的奶茶差不多,甜度也适中。人参果粥并非我想的米煮人参果,大抵相遇于人参果的糊,并没有米。炸酸奶很是不错,其实大抵就是我们的炸鲜奶内里换成了酸奶,更加酸爽可口,不会过甜。个人不喜的是网上推荐的土豆包子,原本以为真是特制馅料的包子,谁料不过是炸土豆球而已,不算好吃。
日喀则的夜很静。我们缓缓踱步回酒店,母亲在路过的商店内挑了条披肩。守柜台的藏族小伙子爱打篮球,汉语说得也还不错,笑起来有几分腼腆。
母亲的血氧一度持续走低,眼看要跌破九十,吓坏了我与父亲。日喀则的海拔比拉萨更高,所以我们也更加担心。不过母亲的执拗脾气也遗传给了我,说坚持就坚持的状态,与我在火车上发烧时当真别无二致。好在翌日起床再检测,血氧已回升了不少,基本没什么问题了。
所以我们的心情也放松了不少,用过早餐,就前往扎什伦布寺。『扎什伦布』,意为『吉祥须弥』,大抵是吉祥圣山之意。没有导游的我们颇有走马观花的嫌疑,我掏出手机来,几次试图扫一扫收听讲解,奈何却总是没有信号。看来光普及微信不够好用,最好连wifi一并普及。
令我印象最深的应该属强巴佛殿。大乘佛教的弥勒总是一副大肚能容、开口便笑的样子,看起来和蔼又亲近。藏传的强巴佛主掌未来,很受信徒重视,便总是高耸伫立、头戴宝冠,悲天悯人又庄重肃穆。扎什伦布寺的强巴佛是世界上最高最大的铜塑佛像,足有五层楼。头顶与眉宇间的各种宝石更是令人眼花缭乱,相较之下我们的弥勒佛当真是随意自在得紧了。
从强巴殿转出来,跟着不甚明了的标识,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走到了哪一处。直到过了措钦大殿,才算真正把路认清楚。高而陡峭的台阶再加上海拔,让人格外小心翼翼。寺院中的师父们倒早已习惯,上下翻飞简直如履平地,来去恍然如风。
我一度很喜欢一首歌,《我的喜马拉雅》。唱歌的组合叫做『阿佳』,如果我没记错,这是藏语『姐姐』的意思。歌词唱道:『高高耸立喜玛拉雅,这是我的家乡呀。雅鲁藏布日夜流淌,带着祝福啊去远方。』所以『雅鲁藏布』,传说中『从最高顶峰上流下来的神水』,诡秘又壮阔,我已在歌声中遇见了无数遍。
一个名字反复反复,就极易成为执念。我暂时无法去林芝见识大峡谷,可还是想亲眼一睹真正的雅鲁藏布江。出了日喀则不远,便开始有江水相随,我猜想那大抵就是雅鲁藏布。司机师傅一听,摇了摇头,说:不是,雅鲁藏布在林芝那边呢,这条河是雅江。师傅是甘肃人,带着浓厚的西北口音,说的倒像『牙江』。
我不敢信,于是趁着有信号的地方赶紧查地图,发现我们所走的公路果然是顺江而下的。师傅听完,抱歉地笑了笑,好像很不好意思:我们一直喊雅江雅江,真不知道这就是雅鲁藏布。习焉不察这四个字,我第一次体会得如此直观而深刻。
想起季羡林在《槐花》一文中说的,简直再有道理不过:『在日常生活中,我们都有这样一个经验:越是看惯了的东西,便越是习焉不察,美丑都难看出。这种现象在心理学上是容易解释的:一定要同客观存在的东西保持一定的距离,才能客观地去观察。难道我们就不能有意识地去改变这种习惯吗?难道我们就不能永远用新的眼光去看待一切事物吗?』
以我的个人经验来说,不妨试着把所有的相遇都当成久别重逢,再把日夜所见的所有,都当成最初的相遇——如果仔细一些,不难发现,其实自家小区的叶子早与晚的绿色是不同的,阳光变幻下的姿态也不一样;每一丛花与树都有自己的脾气,世界毫无保留地展现在眼前,可是我们太过渺小,所见太少,便更要像饥渴已久的行者般贪婪汲取,方不负此生。
顺雅江而行,路途的风景单调起来,心情也差。从日喀则回到拉萨用了七个多小时,后续还有种种繁琐事物,更激化人的情绪。心心念念的《文成公主》似乎是因雪顿节停演,父亲又习惯性地以奇怪的逻辑对行程指手画脚,我就真应了那首歌名, 『易燃易爆炸』。
孑然的人或许难免对感情有过高期许,指望相爱的人先相知太难。我能理解热衷于攀谈的人,却最不喜别人打破只属于我的屏障。我们挑中了一家不知名的藏族餐厅,父亲又很快与邻桌的两个女生絮叨起来。
我正试图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于是走到餐厅门口给老许打电话。说着说着,忽然又想起我跟老许的宁夏之行,脾气也经纬交错,弯过去又扯回来。触手可及的温暖常常给人以幻觉,以为吾道不孤,就像人脆弱易毁,却总浮现永生的幻影。在这条磨合的道路上,其实没有尽头。
再回餐厅,父亲仍然聊得热火朝天,我也礼貌性地搭茬。
没想到的是炒藏面出乎意料的好吃,远胜于东施效颦的牛肉面之类。粗粝而紧致的面条、油乎乎的口感、大块大块的菜品,就是最质朴的味道。生活里的柴米油盐就是这般,细碎得如同指间沙,又无处不在地渗入心血,变成生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我难以接受父亲的为人处世与生活方式,可生活总要达成和解才能继续下去,无论是与他人还是与自己。最具象征意义的,莫过于走出餐厅蓦一抬头,就看到了天边弯入云霄的彩虹。
应景,又奇特。人永远不知道生活什么时候会带来失望,又会在什么时候给出独一无二的惊喜。
既然欣赏不了《文成公主》,那么欣赏布达拉宫的夜景也不差。载我从酒店到广场去的司机师傅是酒店对面一家陕西面馆的老板,我们晚餐前还从那面馆门口路过,又是一桩际会因缘。在拉萨跑车的,四川人居多,北方人少见。师傅看起来便是典型的北方体格,挺壮,精神头足得很,话匣子一开便停不下来。他说起曾经坐过他车的客人里有一对中年夫妻,妻子没什么高原反应,丈夫甫一上高原就基本处于不能自理的状态,五天之内上车下车都是由妻子搀扶的。
我忽然想起刚来时的那场病,觉得自己还真算不幸中万幸,好了起来。如果到了这里却不能淋漓尽致地吞咽世间至美,要倚靠着他人才能勉强而行,会是何等痛苦煎熬。可是此处的魅力又是如此之大,吸引人前仆后继,甚至不惜以生命为代价冒险,只为一睹丰姿。
广场的音乐喷泉革命激情得可远观不可亵玩,更何况我还是对那座宫殿的夜景更感兴趣。在广场隔着马路拍了几张,我感觉不甚过瘾,又踱步到药王山上。已经临近观景台关门时分,仍有不少人兴致勃勃地赖在原地,任凭工作人员催促也不肯离去。侧面倒是另一种角度,连同白塔都能够括进镜头中。
下了观景台,我想起原先曾见过的布宫倒影,便一人窃笑着往水潭那边去。原指望找那个自留地,却没想早有一群设备专业、脚架齐备的摄影师们蹲守水潭边,简直满坑满谷。像我这样业余又不思进取的拍摄者,不敢贻笑大方,赶紧拍了几张就溜开了。
拉萨的夜色过于绚烂,以至于记忆中除了美的定格,其余竟模糊起来。我已忘了是在去药王山观景台之前,还是从水潭离开以后去看了广场上的摄影展,就连摄影展的名字我也不记得。
唯二的印象深刻,一是聚精会神观相的小沙弥背影,一是那张藏族少年口衔羽箭、马上回眸的照片,堪称惊艳,正像自己当初借着《梁书》中故事所写的古诗:『我昔在乡里,骑快马如龙。年少数十骑,逐樟平泽中。箭如饿鸱叫,霹雳拓弦弓。饥渴食血肉,甜如甘露浆。鼻头已出火,耳后觉生风。此乐能忘死,谁云老将至。……』
那是古老的武士把尊严和荣耀都紧握在掌中,以森然铁甲与锋刀利刃守护自己的灵魂。
父亲记着我说过的哲蚌寺,心心念念——毕竟那不仅是格鲁派的大寺,更是藏传佛教最大的寺庙。早先定好的航班是下午的,本意是防止有什么交通状况,收拣行李时间也可宽裕一些,临此却变成了见缝插针的好材料。掐算好时间以后,我们叫了车拖着行李奔向哲蚌寺,只愿用极有限的时间,能看多少是多少。
没想到的是这么紧张的时间里面,哲蚌寺倒比扎什伦布寺看得更为仔细,大概是因为不少的书对此处介绍极为详细,也是因为租用的讲解器分外好用。从山脚下远望蔓延极远的白色建筑群,确实仿若有见到米堆之感,也难怪『哲蚌』之名。它还有个更拗口的名字——『吉祥积米十方尊胜州』,简直像是皇帝的尊号。
远观哲蚌寺,只觉得佛殿扑面而来,气势逼人,令人心生敬仰。步入其间,又好像自己也与这古老的寺庙融为一体,由外而内地静下来。整个哲蚌寺到处都是懒洋洋的小动物,猫与狗皆来去自如,清闲享受着世外桃源的阳光,静好得足以感染游人。哲蚌寺雪顿节时的人声鼎沸于我们只能靠想象了,现下只有零星游人、零星僧侣,格外清空。
看过曾是政权象征的甘丹颇章以后再往山上,俯瞰又是另一番兴味。我最为期待的是那能晒出巨大唐卡的展佛台。可是快走到密宗院正要拍照时,被一位清洁工人拦住了去路。打扫卫生不容易就可以伸手要钱的奇谈怪论我也是第一次听闻,于是我匆忙躲开,连带也错失了认真远观展佛台的机会。心底一种奇怪的情绪泛起,如此的人如此生存,是权利的明证也是残酷性的表示。
想起西藏旧时在佛教普照下的农奴制,也不知是愧疚或是遗憾。黑色牦牛毡底下的死尸、鲜血以及愚昧丰富了秘境的美,然后带领大家向往光明。
措钦大殿与四大扎仓各有各异趣,尤其是关于四大扎仓所受学生与所教内容不同的部分,倒像西方的学院制教育。蜿蜒曲折的山间小道上上下下,不大好认,我已不记得是在哪里看到了闭门的辩经场,心内又想着将来有机会总要亲眼见见辩经的盛况才好。兜兜转转几圈,我又绕回了展佛台处,才终于得以安安静静地观摩它。
父母先行下到了停车场,我则流连难返,愣是踩着约定的最后五分钟交还了讲解器。对藏传佛教不甚了了,也不妨碍喜爱此处沧桑的静谧。至此完成的心愿,已变成前行的指引与激励;除却虔诚信仰以外,还可以有别样的定力从心底生发出来。就像萨特所说:『人就是自由。』
从拉萨的贡嘎机场飞向成都的双流机场从很多方面来讲,都是格外特殊的体验。一则我还从未试过在如此高海拔的地方升空,真真有几分『飞升』之感;二则青藏离天太近,以至于全程浮于云上,仍能一直看见似乎翻身即坠的高大山峰。
连缀成片的山峰,似乎比天还远,承载着云与云上的我们。不停颠簸的气流是恐高症患者的死穴,所以这显然不是段特别愉快的航程。不过连绵的雪山当然极美。母亲把玩起我的相机来,将雪山一一收入镜头,甚至还抓拍到了天空中偶遇的另一架飞机。不久就有机长播报,我们正在飞越林芝地区。我猜想,我们饱览无余的,大概就是林芝久负盛名的南迦巴瓦峰。
南迦巴瓦,这座海拔近八千的名山终年积雪,总是云雾缭绕而不露出本来面目。外人难以一窥,我们却在飞机上以一个不寻常的角度尽情地欣赏了南迦巴瓦的雄伟,不得不让人心生感慨,暗赞机缘巧妙。
落地成都的那一刻,我才真正感到青藏之行宣告结束了。如果非要谈青藏之行意义,于我,除了体验自己身体与灵魂交感的边界以外,就是用梦想孕育的现实反照梦想,用已经走过的路让我们走得更远。真正的旅程远没有终止,就像人生,总是迈过一道又一道沟壑,再期待着未来的尚未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