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谁都不争,
和谁争我都不屑;
我爱大自然,
其次是艺术;
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
火萎了,
我也准备走了。
关于西芫:
芫,多音字,念yuan或者yan,所以,西芫谐音"西原"和"夕颜"
前者是民国时期陈渠珍所作关于西藏的第一本笔记体小说《艽野尘梦》中一位勇敢多情的女子,
后者是日本女作家紫式部所作世界上最早的长篇写实小说《源氏物语》中一位纯真美丽的女子,
二女虽都不幸早逝,但我极爱,就用了西芫,兼取二者之意。
这个帖子是一个合集,记录了我这六七年来国内外陆陆续续背包走过的一些地方,
攻略信息类的信息基本没有,只有关于四季风物、温暖微事的一些零零碎碎的记述。
清少納言《枕草子》里有一段:
“令人感动之事:
二十六七日的拂晓时分,谈话到天亮,忽见外面月牙似有若无朦胧挂在山边。秋野。年长的僧侣勤行修道。荒废的屋子上爬满了蔓草,而蓬草又长长地丛生,月华明亮,普照其上。风吹,却非十分凛冽。”
萧疏清淡,然有沉至之语,山水常色,反觉意趣不减。僧侣年长体衰却不怠慢修行,屋子荒废无人,但由蔓草任意生长森森覆盖,秋原的蓬草无人打理,丛生成野,还有月为伴,风过徐徐,不折不伏。
寻常的山野拂晓景象, 但落笔成文,其间况味,难以尽言。一个心思细微的女人,就从这月华旷野里见垂暮见精进,见衰败见繁盛,见自然而然的更迭和随遇处之的顾怜。造化奇伟尚且有盈缺有衰荣不能恒久圆满,何况人事,所以要知道避无可避的生老别离苦种种遗憾,还要知道“行有不得,反求诸己”的尽人事。
谈话到天亮,见月牙似有若无朦胧地挂在山边,在清少納言眼里成了一件令人感动之事。想来也是有趣。万物芸芸,但话不投机的多,相谈甚欢的少,与人谈话,是一件耗费心力的事情,遇到有人来访,久坐不去,实在烦人扰人。但能有一人,相向而坐,不作蜚短流长的无益之谈,不说夸耀怪异的粗鄙奇闻,知心交心,昼短苦夜长,围炉夜话,秉烛同游也是乐在其中。
昼夜长谈,兴尽而去,没有栓门不出,抬头忽见山边的月亮,这又是一桩有意思的事情。
《徒然草》里也有一事,出家人某日和朋友一时兴起,徒步赏月到天明,中途那人想起一个去处,去了一处宅院,留我在荒芜的庭院里看露水莹莹。许久,朋友从室内出来了,我身处暗处原欲窥视女主人风姿, 恰见女主人推开妻门,就势赏了一会儿月。
吉田兼好说“如果她很快拉回门插上门闩,笼室不出,那就令人遗憾了。她哪里会知道有人在窥视着呢?她的开门赏月,是她平素的心性使然吧。”平素的心性使然,就有种美而不自知的意思。迷惑于利,沉溺于欲的人,大概不会更深露重还倚门赏月吧。孤傲易感,看天地看自身,看无用的风月,看流逝的时间和空寂无人的旷野,看罢有思,也不作锦绣文章在人前卖弄,不与人应和,白云苍狗,变化万端,只是自怡悦,不与他人言。拂晓赏月,当是有意思的事情。
赏月,却说似有若无的月牙令人感动,就更有意思了。世人都赞显而易见的美好,繁花锦簇,皓月当空,自然是赏心乐事。不过这样人人都会做的事情,和遇到奇人异事就奔走相告的心思没什么两样,满月偶有,残月长伴,能以寻常时候的幽光为美,不是更加动情动心吗。
况且,事有微瑕不到圆满之时,就像女子美艳动人的脸上有泪痕,郁郁葱葱的花园里着单薄的白衣,展开的叠扇题字未满,空有回文一半,虽然不能叫人满心欢喜,但也别有一番意味。
《徒然草》里那位送人出门心性使然赏一会儿月亮的女子,虽未直写其颜面,但想来定是风姿卓然,可惜,吉田兼好偏偏还在文末加上一句:“后来听说女主人不久就去世了”。虽然是美好的人,终究过慧易夭,可见世事没有完满,只能惜时惜物,自修福德。
关于越南,我看了最多和西贡有关的片子,但置身其中,我却发现自己对它依然一无所知。
二月份的西贡仍旧燥热混乱,摩托车横冲直撞,尘嚣之上,万物生长。《青木瓜之味》里的西贡全然不见踪迹。陈英雄片子中的西贡是旧时光的美人,老派,守旧,但一字一句无不含着风情。而我见到的西贡是《Three Seasons》中的那名唤作莲的美人夜晚出入的霓虹夜场,范五老街的酒吧街,音乐震耳欲聋,侍者竟声招揽客人,各色人群在此寻欢作乐。
流经高山峡谷、森林滩涂的湄公河在西贡结束了汹涌奔腾的姿态,以一种无所不容的广阔接纳了这个城市码头的相遇、角落里的偷欢、肮脏与体面、沦落和沧桑。“它把所有投入它怀里的东西统统带走……所有这一切都流向太平洋,它们还来不及漂泊就被那暗流中的深邃而又急剧的风暴所带走,一切都悬浮在大河的威力之上。”
我的旅馆房间就在酒吧街上一栋民居的三楼,穿过电线密布的街道到一个小小的门脸儿房,白日里是旅馆接待台,到了夜晚,就摆满了塑料小凳,变成临时酒馆。不问来历的人坐在这里饮酒或者喝一种加了大量冰块的浓咖啡。沿着窄小阴暗的楼梯上去,从正对街道的窗子望出去,颠倒梦想的人,清明觉醒的身,我站在窗前,带着一张被隐藏的脸,置身事外,又深陷其中。这滚滚的人声车流,这游荡其间的浪子们,带着颓败生活里的英雄梦想,在9°微醺的酒精里忘乎所以。
梅睡着了,她是个天生快乐的人,不记旧恶。我像是园子中的半夏,面上开着蓬蓬勃勃的花,能为外人所道的皆在不见天日的泥土里。我们是两条不同的河流,在人生的某个时段里汇聚于此,在彼此生活里留下过往的印记,而后各有去处。我想起Lee,想起L,想起那些我在旅途中一再遇到的人们,想起我在往芽庄盘山公路夜车上不可抑制的眼泪,那些过往的无言小事是浮在寓所里的尘埃,唇息之间,不曾消散,而在某一日巨大的变故面前,纷纷涌,迅猛如河流。这西贡的灯火,暖风,漂浮的森林,记着杜拉斯和她的中国情人在甲板上初遇时候身上几乎透明的真丝连衣裙,也记着才她十五岁半就已经过度衰老的脸。
一切皆流,无物常住。
我常常觉得一日三餐,口腹之欲,多一餐也是烦扰事。为着中餐吃什么,短短几分钟要把写字楼周边餐厅里诸多餐点比较一番,想着前日吃了什么,今日换个什么口味,但六七年原地工作,餐厅说来说去,也就那么些,真是叫人烦恼,既不想囫囵不知味,在日复一日的餐食里吃出些新鲜变化,还想要快速简单,结结实实地解决生存之需。所以吃一餐饭这样微末小事上的心情,也如一生许多事情上做选择时候的困扰,叫人左右为难。
我的脾胃于生冷腥鲜食物上较为敏感,西餐的现代时髦体验得少,既不能以精细考究的食材来夸赞它,也不能以优雅浪漫的氛围来品评它,各种用银制、钢制、镍制擦拭得锃亮闪耀的餐具如谷崎润一郎所说,让人“心神不安”,况且我不喜客位式的西餐礼仪,侍者不厌其烦地逐位上一道道菜,食客们要保持高贵优雅的举止,彼此间隔膜又庄重,整个过程显得冗长且沉闷。这样的情景常常让我想起查尔斯·兰姆调侃基督徒饭前的祷告,平平静静的,诉诸理性的克制,和一派充满异国情调的酒气肉香,“实在太不相称啦”,“我看不惯有的人把它一大口一大口地往嘴里送,却做出一副食而不知其味的样子”。
是以,西餐的客位制,虽然十分合乎欧美遍行的基督教文化中 “人人平等”观念,长条方桌对向而坐,一人一例,随意自由,不过始终少了点儿互动的人情味,倒不如中餐围桌而食,共同享用来得融洽。中餐自周朝始一人一案,到魏晋时期椅子渐入中原,直至宋朝,椅、凳在民间普及,国人完成跪坐到垂足高坐的起居姿势革命,饮食起居文化亦随之风气大改,分餐案食到围桌而坐盛行流传下来。由分餐到围餐,这大约是维系民族文化上的一大变化,生老病死喜乐哀荣的种种事情,都借由围宴上的食客们来共同参与,饮食得以世俗化,社群化。祭祀、节庆、红白喜事、政客权谋、友人小酌,一日三餐里,处处有人与人之间的亲疏关系,有厨师手耳相传的心得,少有刻板的标准,更不循协同分工的流程,一样鲜笋,到了各家餐桌有千变万化,和不同的人进餐,也有各种滋味。围,以这样富有情意的形式将形形色色的人聚拢起来,出于各种情由的宴饮,出席者也带着种种情绪,但在围席上,个体各自的情绪是含混的、体察的、包容的,虽然有主客之别,但到底亲近了许多,不似西餐那样分离隔膜。
如今在云南少数民族聚集的地区,以及贵州偏远地区,节庆时候还有长桌宴习俗,家家户户把丰盛的菜肴端出家门,结桌共食,其长桌盛况可绵延接龙数公里,热闹非常。而广东粤西地区至今还保有吃年例的习俗,村村有约定俗成的年例日,到了年例日,全村大摆筵席,无论是亲朋好友,还是路人过客,不管相识与否,都可登门就席。中国人的围餐文化里,有可亲可爱的乡土气息,还有一种朴素的分享观念,这和西餐客位式“物权私有”互不干涉的情况又大不相同。
于吃东西上,我不仅不喜西餐,也不讲究环境品级。小门小户,山野深巷,更易得食物的原味和做食物人的情意。出品一流的高级餐厅,为满足量化供应,也不得不把做食物分成许多人协作的工作,依赖严格的标准运作。而小食店里更依靠某一位主厨人对于料理食物的领悟。其间的区别就好像是流水线成品和手工制品,前者或许有一贯的品质,而后者,偶尔也可能有失水准,但大体值得谅解。摈弃对就餐环境和服务的挑剔,食物的味道以及因由食物唤起的某种情感,成了食客们去而复返小食店的理由,它可能是滋味浓厚的酱汤,也可能是一碟爽口的萝卜干,和高级和美味无关,饮食不过是果腹而已,和食物所能牵引的情感相关,那些家常做法的饭菜,带着时令风物,带着熟悉的情感,带着主厨的涔涔汗水,被呈递到面前,只等你大快朵颐。
李渔《闲情偶寄》里有一段论蟹的文字,极讲自己对蟹的痴情嗜好,甚至于有一婢,勤于事蟹,李渔易其名呼为“蟹奴”。虽然蟹足以代表中国人对于食物“色香味”上的极致追求,不过这样对于饮食之美上穷尽其力的偏好,美则美矣,我却是学不来的。
我曾经在上沙村生活过相当长时间,这地方人口稠密,形形色色的人拥挤到这里生活,也因此衍生出各个行当,卖小五金杂货的,二手家具的,烩面大饺子砂锅肠粉各种吃食,洗剪吹女郎的,甚而开锁修脚磨剪子种种,平日里你想不到但到突然急切需要时总能找到的各种不起眼商品和服务,在这里都有一席之地。住在方圆不足一公里的密集楼群里的人上至私企业主,下至脚夫苦力,猫有猫道,鼠有鼠途,各有各的不得志也各有各的小得意。士多店就在这种窄仄的、不见天日的筒子楼、握手楼中存在着,以百十家计,使城中村成为深圳这个现代都市中独立于浮华鲜妍世界的一方自给自足的小小王国。
我对一切衰败破旧、嘈杂无序的东西,都有一种无由来的着迷。它似乎意味着气息的流窜,意味着脱离了程序的控制,意味着自然的剥蚀,意味着未经调教的率性。它可以提炼出时间的流逝,也可以看到某些恒久不变的东西,比如尘土,比如人心。士多店就是这样的一种存在,它在早期中英混用的香港出现,从“store”音译过来,在沿海城市,种类繁多的小商品店被称为士多店,也即杂货铺,从针头线脑到南北干货,开门七件事里的日常,都在这满满当当的小商品里了。
店主常是夫妇家人,这种家庭所有制,使得士多店的面世本身就带着诸多营生中迎来送往、鱼龙混杂的气质。男的光脚躺在柜台后泡茶抽烟,女的在后厢房里收拾打扫。来光顾的也大多是左右街坊的主妇们,熟人熟面,不光是买东西,还要闲话家常。拎一尾鲫鱼来捎一瓶酱料回家的,或者是炖好了汤,才想起盐盒已用空,急冲冲地下楼来的,忘了带钱的,也可以有临时的赊账,或者有寻租出租修水管送煤气的信息挂在门脸,使得士多店不仅是个在周边居民中关乎生活的商品售卖点,还成了“情报”交流的中心,各种家国大小事在这里发酵,主妇们来倒一倒婆媳老小的苦水,男人们来骂几句体彩楼市,一转身,照旧回到各自的生活里。
因为这种街头巷尾的便利性,以及这种接纳生活的体察性,我成了士多店的常客。我私以为士多店和便利店的不同恐怕恰恰就在于所有制的区别,便利店里常常采用雇员制,大概因为被限制被逼迫的身份,所以常常没有好颜色,即便是笑,也似乎是带着程式般的恭维和诱导,于他们而言,这仅是一份换取薪水的差事。而在士多店里,经营一家小杂货铺,这是营生也是生活,采选、摆挂、清理、出售,样样都带着莫可名状的心思的,样样都供养着一家老小的吃穿用度的,怎能不温情动人。这些杂乱的,躺在各个角落里的小商品在一架落满灰尘的旋转吊扇下,一管嗡嗡作响的白炽灯下,带着某种房间里妥帖的放松的状态呈现在你面前,任你翻拣,这种不带比较、不带羞惭、不带回避、甚至不带过多欲望的选择,在眼花缭乱的Super Market里怎可体会到?
李冬君在写《落花一瞬》时候,以“日常茶饭事”来讲日本茶道的本质,任是宏大升腾或者卑微末小,食粟米,饮汤茶,居寝室,谁又能脱得开这些生活日常呢,又必将从日常里走出一条自我领悟之路。士多店的日常,欢喜无序,际遇参差,走进这里和走出这里的人莫不与一种简单粗糙的生活相遇,也和一种温暖朴实的质感交会,像是东野圭吾《解忧杂货店》里的故事,跌宕起伏的人生,纷乱迷惘的洪流,都将一步步在回归和救赎中找到生活的答案。
二月份的暹粒在干燥的东北季风控制下干旱少雨,土地呈现出一种自然风化的松浮,进各大庙宇,都要经过一段长长的植物肆虐的丛林小道,在雨季时候泥泞不堪的路面,这时候尘土竟要漫过脚面,浮土三尺,有土如粉,大概就是这样子了,我的白裙子裙尾拂过路面,飘起一层薄薄的尘埃,透过渲染的逆光,梅说我,自带光芒。
车夫Bobe是一位刚结婚十个月的二十岁小伙子,白天驾驶突突车往来于各个景点之间,晚上在客栈大堂睡沙发值守。对于长期户外工作的他们来说,暹粒尘土飞扬的旱季和洪涝泛滥的雨季都显得漫长难捱,一切人为的修饰和防护也都徒劳无益,皮肤在长久对抗阳光和风雨中变得黝黑粗糙,带着与年龄不相符的老态。
吴哥寺庙群地域广大,庙宇也不在少数,尤以小吴哥最负盛名,以建筑宏伟与浮雕细致闻名于世,可在我看来,假如没有四周草木丛生的林莽和方阔涌动的护城河,小吴哥的美恐怕就要减半。建筑不可逆转地风蚀残损,任何潜心筑就的美最终都将归于自然,这种历久弥珍的渐微总让人生出无限的幻灭感,而植物、水流以一种更加迅速的兴替见证了积年累月的衰败,也带来蓬勃不休的进化,生生灭灭,一座塔里,是跨越几个世纪的文明,也是世道循常颠扑不破的真理。
我每天乐此不疲地缠着Bobe带我去寺庙看日出日落。小吴哥,日出为最,晨光从吴哥寺后浸漫而出,寺前莲花池中倒影对称式的美。圣剑寺则要在日光最盛的时候到访,因周围的丛林太过茂盛而游人鲜至,灼烈的艳阳不至让废墟阴森可怖,而光影也令层层石门显出漫长的层次和对比鲜明的框式构景。临近傍晚时候,塔布隆寺出口前妇女扫地的情景最为动人,女人的发丝,薄纱花衣和笤帚扬起的浮尘在穿透树冠的斜阳中都带着光晕,这样略带隔膜的光线最能让人懂得“意韵”是怎么一回事。夕阳则不要去人声鼎沸的巴肯寺了,通往龙蟠水池的护城河木桥栈道两边的湖景是不可错过的去处,湖中大片枯死的树木,漂浮的虬木残枝,浅可见底的缓滞湖水中的倒影,在残阳中犹有一种末世纪的苍凉暗黑之美,吴哥的数百年兴衰旧事,都在转瞬即逝的绚烂光影里。
旱季的暹粒,阳光中有浮尘的浑浊,景物虽不通透至一目了然,但可做一些模糊的边界处理和赋予一些朦胧的诗意幻想。像这个史上曾辉煌昌盛达六百年之久的高棉帝国和它现代史上曾经历的讳莫如深的苦难,公路两边漂亮的别墅花园酒店,一墙之隔是贫民家徒四壁的窝棚,兴衰荣辱都在旦夕之间,没有纯粹的干净,也没有极致的完美。
这几天在读胡兰成的《今生今世》和《山河岁月》,妙语连珠,俯仰皆是,而别有一番脱俗的韵味,似是月头月尾的华光,清清地笼山照水,余光中评他文风“清嘉婉媚”,是不无道理的。
《今生今世》中,胡兰成用“树里闻歌,枝中见舞。恰对妆台,诸窗并开。遥看已识,试唤便来“写他和张爱玲的相望相识,我读了,觉得这样的开窗即见,实在是很美。墙头马上,才子佳人,颇有几分才学上相互的仰慕与吸引,脱去了肉体的觊觎。既是欣赏之意,则不能用私有的物权来加以约束,亲近赞叹而不能据为己有,当让更多人看到她的好处,胡兰成在婚帖上不说夫妇长久恩爱,亦只说“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我把书推荐给lee看,他颇不以为然,但凡常人对胡有轻视之意的,不外乎他的两笔糊涂账,政治上做了日伪汉奸,而感情上又辜负了张爱玲,做人上无一圆满,实在无甚推举的。
但你只要读读他的文字,读他笔下文明的种种清扬美好,你就晓得他何以如此欠缺立场了。他觉得这样好,那样亦好,并非要激荡要破坏要置换才能生出一个光明新鲜的世界,水月光华,和光容与,各成其美,无从比较,何必要忧患废兴。
他心里想的是,太平盛景,人长久。
又读木心《林肯中心的鼓声》,他在曼哈顿住时,临近林肯中心,每到夜里写作,就要闭门关窗,运动起全幅精神与林肯中心的演出声进行抗衡,偏有一天,听到石破天惊、拍案叫绝的击鼓,击到高潮时,木心扑向窗子,激动得连手中的笔都掉下窗外,却只听到收音,为此懊恼了一夜。经由窗子,自我的天地与外界隔成两个世界,也经由窗子,延伸了室内的空间,与广阔的自由进行了衔接拓展,纳清明,吐恶浊,青山闲云入户,文明也得以进来。
到读黑川雅之《日本八个审美意识》里讲建筑美学时候,说西方的建筑起源是洞穴文明,以防御功能为主,所以堆石砌砖,门窗都设得厚重窄小,壁垒森严,以此形成了人人自危的个人主义文化。而日本的建筑里是没有窗的概念的,以纸糊透光的隔板代替了墙,这墙就兼具门窗的概念, 非要说日本窗子的功能,则是日本的庭院景观,枯山水文化的禅静自在,将无尽世界的变化,浓缩到一方天地的山石园林中,以无窗之窗,通观世界,寻求刹那的美,永恒的美。没有窗子,连某一时期的门户也以细小的纸捻子穿环相系,约定俗成一种非请勿入的邻里关系,所以日本的美学里有一种融通无碍的思辨,广博的、和谐的、内外通达的自然观。
我对古建筑里”天井“这个词儿颇怀有几分好感,旧时候高墙深院,不但小姐们束步闺阁,到成家立室,同胞兄弟也要分出单住,各有各的心中事,但天井是一处公用之地,五月里纳凉,八月打枣,到了腊月,雪铺一地,人们走出屋子,站在院里,或读书习字或拉琴逗鸟,相互之间总要有几个寒暄的照面,彼此的情意就不致冷落隔膜。这天井,也是一处实在意义上的窗子,将天光雨水接引进去,也将人的精气意致招引出来。还有更大的天井,我在梅州见到客家围屋的中场,则是祭祀、节庆都在其中了,热热闹闹的百十户人家,生老病死的一切仪式都在天井中众人的欢庆哀泣中进行,爱人,也被人爱。一般的窗子随屋主人的主观性推拉开合,知风晓雨,花开叶落,大多只是与自然的互动而已,而天井的存在,为社群关系打开了一扇窗户,不仅拓展了人和自然的关系,还形成了俗世的人情互动,带着一饭一蔬的烟火气,愈加可亲可爱,不必开窗,不必试唤,妾发覆额,郎骑竹马。
常人在旅途表现出来的自我与生活中的自我,可说是两个模样。
日常里,圈子小到张家姑娘的同学与李家儿子的表弟也许就在同一家公司邻桌而坐,陌不相识的两个人其间也有千丝万缕盘根错节的关系,这铺天盖地的人情既叫人可亲可近,种种捕风捉影,蜚短流长的龌龊也在其中滋生,令人时时感到莫可名状的压制,不能纵心纵性。出走,就如雀鸟归林,鱼鹰返水,建立一种自我主导的新的秩序和人情,比忌惮于已有限制要率性得多。
有古话说:日久见人心,这话也是矛盾的所在。日久自然可以看到一个人的品性好坏,可在我看来,日久磨练的更是自己的世俗心。许多原先看不到的好处日渐觉得可贵,也有许多原先嘉许的德行后来变得一无是处,所以有“当时只道是寻常”,也有“人生若只如初见”种种概叹。
时日越久,越容易对过往生出羁绊,或者留恋,或者悔恨,这都不是当下自在的活法。花花草草应季开放,来年新生,不似人几十年长久的存在,日子一年年过去,记忆一年年累积,如负重车,踽踽前行,不能轻松度日。倒不如在旅行中,一面之缘,点头之交,深知往后再无交涉的可能,也不受身份、名誉、地位的牵累,倒能坦诚相交,毫不设防了,所以常常见到有人对身边人三缄其口,和萍水相逢的人说知心话这样的事情。
唐朝女诗人李治有诗言: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这一个“至亲至疏”也道尽世事人情,风摇碎叶为美,画纸裁屏为美,晴空朗日便觉空白无物。相识越久,人情的亲疏淡泊也就成了彼此的羁绊,人倒是无亲朋好友,无妻女子侄的好,所以在古代有许多隐遁者要避世修行,而后悟得佛法的诸多妙处,再回到俗世中,方能无我无物。我自小被着意看中,父母姊妹在旁,没有一日是一人自在的,“前无所往,退无所归,羊触藩篱,进退两难。”越大,也就越爱任性妄为的,工作之后,也就时时出走,自行其是。
凌晨从会安到岘港的车程不过半小时,与刚认识的W和Z也能絮絮叨叨地从出租车上聊到后来租motorbike一起骑到会安往返半日,而后他们二人飞河内。梅整个下午都在鼓动我从岘港飞去河内,尽早与二人会和,我虽无意于此,也只能成人所愿。我在路上随缘顺意,邂逅同行,遇人言笑,不迁就也不牵强,从西贡到河内,与人建立关系的总是我,而去延续关系的常是她。
吉田兼好说,人活到四十以后,就容易不顾礼义廉耻,生出诸多尴尬恶事。人情相交也是,初时温和相亲,久而久之,夫妻嫌隙,兄弟反目的比比皆是。如此,倒不如只爱陌生人,或者,只把身边人当陌生人相待吧。
在河内时,梅归心似箭。
前十来天,她饮食不调,日日腹泻,我带过去的喇叭正露丸、藿香正气丸多半被她吃掉,后几天又演变成了苦不堪言的便秘,我每日晨起等洗手间要等得人心焦气燥。
可在关口一办完入境手续,梅就开始连连抱怨,呀,河内人多悠闲,老爷子多帅气,服务生多贴心,一回到国内就变了样了,大街上车喇叭按得一个比一个响,的士司机都是木乃伊一样的僵尸脸,任由你把偌大的行李包从后备箱里拖进拖出也无动于衷,大巴车上某衣着光鲜的夫妇俩儿为到底是谁弄丢了一包越南特产吵得不可开交……这该死的天朝!梅一边吐着橄榄核,一边恨恨地骂。前两天,我还和她在河内三十六行街的巷子里悠闲地喝咖啡,抱着买来的鲜花,从晨光逛到日暮。
梅日日惦记的是家里老母亲做的萝卜干炒蛤蜊肉配白粥,我则因始终未吃到越南美食甘蔗虾和炸象鱼耿耿于怀,一个有矫情的中国胃,一个有贪吃的大众嘴。我们二人常常在吃什么这个问题上有着不约而同的焦虑感,梅拒绝再吃越南街头巷尾的生牛肉河粉,我则对鸡扒牛扒之类的料理难以下咽,最后折中的办法是二人常常以鱼露拌炒饭为食。
到大叻的除夕夜,二人郑重其事地问旅馆老板借了厨房,打算煮一餐中国餐来庆祝新年,同时邀请老板和其他外国友人共进晚餐。在斟酌了美味、丰盛和简便、特色几个关键词以后,最后菜单定为hot pot,另配几个炒菜。好在大叻盛产水果,买几只椰子不算难事,只是在集市买鸡则难倒了我们,椰子鸡火锅以肉质细嫩两斤左右的竹林鸡为佳,国内鸡档往往标出产地、品种、价格,三六九等任君选择,大叻的集市上一来语言不通,二则物种不清,但凡我们多问几句,摊主拎着鸡动辄就做出剁头的手势,吓得我们连连say no,最后只得以大小选论,惶惶逃离。菜配齐了,临开火也只能长叹巧妇难为无炊之炊,越南菜里煎、烤居多,眼瞧着熟识的煤气灶和煎锅,可无论如何倒腾,火力就是不温不火的,中国式的爆炒最后成了小火慢煮,好在椰子鸡火锅倒是像模像样地端上了桌,一众不明就里的国际友人兴致勃勃地吃了一顿不伦不类的中国餐,我白日的满腔热情变成了餐时的讪讪而笑。
等从岘港飞到河内,与Z及W会和,四人的首要议题是如何吃一餐地道而且众口咸宜的越南餐。W走到老巷子里人头攒动的火锅大排档就两眼放光,苦于语言不通,只能指着别桌照样全上,赶巧邻桌一位颇有校园歌手气质的男生英语尚好,极力向我推荐河内特色的炸田鸡炒酸笋下火锅,配着柠檬汁儿鱼露味碟,一试之下,酸辣咸香鲜,各种刺激味蕾的滋味齐齐入口,多日疲累的中国胃得以慰藉,四人吃得酣畅淋漓。W与梅一再感叹,这是越南入境以来吃得最对味的一餐,完了儿,四人还逛到巷子里,在圣约瑟夫大教堂的光辉下,与河内人民一起在路边享用了一杯滴漏冰咖啡。
一饱口腹之欲的代价是,梅安然无事,入夜后,我开始闹肚子了。
我常常对梅有一种怜影自照的顾护又咬牙切齿的嫌弃,这感觉就像在彻骨冬日贴身穿了一件质感不佳的羊呢大衣,贴心温暖却刺肤瘙痒,不可或缺,又实在不宜过分亲近。
梅长我两月,女人三十,谈论的话题已经不是做不完的功课和好看的男生了,而是寥剩无几的工资卡和日渐松弛的皮肤。梅每周拖着行李箱去一次香港,不为Lane Crawford里的限量版,而是拖回来各种花花绿绿包装的进口小零食,她的加班时光是用零食来陪伴的,她亦不会煮饭,睡觉也遵循八小时制,若到了周末,定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我时常揶揄她,广东媳妇贤良淑德的好名声在她身上丝毫瞧不出任何痕迹。
我的生活,则与梅大不相同,我宁愿负重十公斤一天走几十公里去山里徒步,也不愿意在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里逛上两小时,且我有失眠症,惯常晚睡早起,生活诸事皆要提前做周密安排,食物亦皆清淡简便,总体而言,我的生活贯穿着省察和律己的部分。
我与梅之间的种种差别,在平日小聚中并不曾到妇姑勃溪的地步,到朝夕同行的旅途中则日渐显示出这种差异带来的困扰。
我的少眠令我对看日出日落抱有极大的热情,常常在四点钟即要起床化妆,等闹钟再三响起,我诸事停当,梅仍旧在呼呼大睡,我一面心急将要错过的日出胜景,一面气结她不以为意地坐在床边晃着小腿花上二十分钟将防晒霜敷到硬币般厚,况且她还要在马桶上再花上一刻钟!我一天的好光景便是从这样的晨起时候开始的,以致我后来常负气对梅言:再不起床,我就掀被子了!这时常是我母亲对付我的招数。
梅爱吃零食的毛病在旅途中则表现为买买买,她亦不管财务,连同护照、钱包一同交给我保管,全然不顾费用开销几何,而且,她糟糕的英语等同无用,吃穿行乐尽皆由我照应,所以常常出现的情况是她像一位荣宠加身的小姐四处光顾,只消瞥上一眼,手指一指就钦点下某物,我则是听话跑腿的婢女,砍价、买单、记账,大包大揽,而后对着日益减少的公费长吁短叹。梅对于一切肉食都表现出莫大的兴趣,即使是在日夜腹泻的情况下,也对烧烤兴趣不减,怂恿我从路边摊贩手中花4000瑞尔(柬埔寨货币,约折合人民币6元)买下八串烤翅尖,在旱季暹粒一路尘土扑面颠簸异常的突突车中惬意地啃嚼下肚,彼时,我只担心我的一瓶喇叭正露丸能否撑到越南入境以供后用。
但我与梅也有脾性相投的时候,遇到漫天要价的摊贩或者欺瞒敲诈的司机,常常不能忍气吞声,小事化了,必要据理力争,或者索性也摆出一幅无赖姿态,以牙还牙。我曾与梅深夜蹲在长途巴士售票点订位的小妹面前,双双盯着对方的面目,一言不发,无声抗议,直至她无偿将误订的车票改签至理想时间。我们也在多番交锋,不为一美金退让,窃喜包车砍价得逞后,屡屡感慨路途的确遥远司机不易,多付与几美金的小费。女人的心可大可小,有时锱铢必较,尘屑小事不能相容,有时悲天悯人,轻易就谅解了对方。
“细雨中的日光,秋千摇碎大风”,我与梅之间的千差万别,亦是不彻底的事物中的一桩,然而也有净月澄空的时候,如lee所言,月明白鹭飞,一道夜歌归。
小酒馆旅馆远离曼德勒城区,僻静难寻,周围食店酒肆一概没有,挨着民居,带着城乡结合部模棱两可的味道,流民、猫狗,尘土飞扬,生涩而略带狡黠的眼神,暗隐着朴实乡村向奸诈商业过渡的蛛丝马迹,但它葱茏着绿的花园,就足以抚慰我从仰光一路颠簸劳顿到曼德勒来的疲累之心。
我尤其爱这园子,不管房间陈设如何简陋,餐食口味如何地难以调和,皆因一切现代化的文明都意味着更多的独立自助,而缺乏人物交涉的情味。有了园子,来来去去的人流连其间,植物一年年长大,陈设一年年老旧,但浸润了人事的气味,就成了说书的堂会,“据说石块曾经自己转动,树木曾经开口说话,鸦鹊的鸣声里曾经泄露过阴谋作乱的人。”走进去,就是一场场往事纷沓至来,一个个面孔鲜活再现。
小酒馆的园子里种的大多是芭蕉、棕榈、竹芋之类,叶片阔大,蓬蓬勃勃,小径两旁撑红纸伞做灯,夜里灯光下红绿相衬,丝毫不觉俗气。今夜,旅人仆佣都已睡去,只余我一人,守着这园子,读博尔赫斯的诗:
我给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忠诚。
我给你我设法保全的我自己的核心——
不营字造句,不和梦交易,不被时间、欢乐和逆境触动的核心。
我给你早在你出生前多年的一个傍晚看到的一朵黄玫瑰的记忆。
我给你关于你生命的诠释,关于你自己的理论,你的真实而惊人的存在。
打了几个电话给L,还是联系不上,我心里虽然知道必然是联系不到的,还是固执地一试再试,他现在身处北天山的群山之巅或者激流之侧,哪里会有信号的。这几年来,分开旅行总是常事,比两人相见的次数竟还多些。各自安妥地生活,已成为习惯,之于对方,就像身体某个地方的胎记,秘不示人,就连自己也时常会忽略其存在,一半是因为稳固的信赖,还有一半是因为疏离的存在,能让我觉得他之于我的生活有所不同的,是在别人身体上的胎记招摇人前的时候,让我那样惊心和警觉,知道自己是和别人相同的,也是不同的。
L此人,周身朴素,并且少言。但L的少言和旁人不同,我常见寡言之人身形多清瘦,大概是思虑繁多,又苦于如何排解,因而自陷沉溺,看似矜缄顺从,实在孤傲执拗。大多文青诸如此类,捂在高压锅里一样密不透气,在外听不得一言一语,一有了机会拨开塞阀,喷得炙烈滚烫,沸反盈天。我一本《第二性》尚看得十分吃力,文理不识,但和人就女权问题辩白起来,还要旁征博举,咄咄逼人。看电影读小说,每每到凄厉悲苦处,不论好人坏人,我也都跟着流一场糊涂泪,真到自身世故变数之处,其实漠然决绝,一滴泪也没有。我也有读书人敏感的小情绪,体会既不通透,还会有诸多感慨,得了好处,有小雀跃,被斥责了,有小失落,戏弄了人,也会有小得意。L却是温和敦厚的样子,他不附和人,但也不苛责人,少见郁悒激愤之情,更不说尖酸刻薄的话,所谓“见佛杀佛”,无有我执。L身上,有种日本美学中的“侘寂”之美,谦逊而且节制,简朴甚至可以说粗糙,但你能感触到他的质感,那种融和安寂的姿态,在中国话里,是一种称之为“藏拙”的东西。
和L在一起,常常能让我看见自身精神上的残缺,因而见他,两人常常话也不说。我在别人面前随心随性,到了他跟前儿,竟常常口不从心。就像从窄仄胡同转个弯儿到了渺茫荒原,心下一凛,待要抒情,出口的却是“天儿也凉起来了”,原来熟识的诗文在自性具美面前都觉得班门弄斧、暗淡无光。近情情怯,“好的东西原来不是叫人都安,却是要叫人稍稍不安。“
以前和L说起园艺一事,我以为,回廊尽头,天井中间,栅栏内外,种植植物怎样高大茂盛都不过分,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般热闹最好,也更加不必着意修剪,L只是微笑。后来我知道日本的投入花花道常取那些被鸟啄虫蛀、风雨侵蚀、濒临枯萎等生死随缘的花草一枝入器,形态线条还是其次,神韵内涵才是要紧,一枝花里,就可见风云雨雪光风霁月。一个人,耐得住孤独,只能领略”人间有味是清欢“的小自在,倘若没有我执,才能疏狂、曲谨种种都随缘,心内菩提,四季葱郁。
遇见L,我才知道以前读“孤独是一座花园“的下半句“但其中只有一棵树“,竟未全懂得。
在Nyaung-U, Lee每晚抱着LP细读缅甸景点的文化攻略,却不过陪着我和暖骑着小摩托逛菜市,看些瓜果蔬菜,随我满心欢喜地每天换着买花。在我看来,有逛菜市场的爱好在缅甸是一件怡人的享受,这里的集市不光有各色奇异的果蔬,还有林林种种才采摘的鲜花同卖,那种蓬勃新鲜的劲儿看着都让人觉得生活一下子丰满鲜活起来了。
缅甸的集市常常就在屋子篱笆墙外街巷交界的空地上,妇女们端着竹萝挑着竹担,往林荫地一摆就拉开了架势,雅雀随行,猫狗流窜,随时可成集市,也都随时歇摊回家。集上既不需要摊位税收管制,也没有公平交易的称量裁定,计量器具也十分粗糙古老,天平秤一头一缸豆子就可当做砝码,斤两之数大概只在估算,有豪爽的馈赠,也有礼貌的承让,外在的管理秩序欠缺,人情之间的坦荡相亲却是约定俗成,童叟无欺,少有争执。
竹箩里蔬菜水果的样子都不大好看,个头萎小,表皮坑坑洼洼,根须残叶也未摘拣干净,更欠缺摆摊的艺术,不像国内的super market里分门别类堆码得齐整鲜亮,大约就一股脑地倾倒在箩筐里,任人翻来倒去地捡摘。缅甸炎热多雨,植物都长得失去了控制,灌木丛生,乔木茂密,唯独这食材天生天长,简单粗陋,但相对于现代化的种植也少有化肥农药毒害的隐忧。
和果蔬摆在一起的,是堆扎的缤纷鲜花,摊子后面或蹲或坐一位梳着发髻,插黄莺草或者茉莉花串做装饰的妇人,衣物简单保守,脸上涂的以作防晒和保养之用的黄色丹纳卡的纹样便能瞧出主妇精巧与否。集市是属于女人的地方,无论四面竹篱的家里怎样困窘,公婆叔侄如何相欺,到了这里,女人就能把她们的热情和柔韧用得如鱼得水。
提菜篮子的女人一手强劲有力地兜抱着孩子,一手捡摘合意的蔬菜,无非是些豆角、通心菜、胡萝卜、西红柿之类的日常菜类,餐桌上吃得单调乏味,但末了女人总不忘去花摊上选一把鲜花捎带走,贫瘠和光鲜都见于生活。女人们选好的花束无需包扎,随手散乱地和果蔬同放入篮,只是日常生活的提鲜调味品一般,再有远一些的为了防止路上花朵日晒枯萎,就地取材摘一顶荷叶裹住花蕾,竹条拦腰横束麻利地拧个结,也就抱走了。
市井之地最见风土人情,活色生香的集市也就是缅甸人形形色色的生活。蝇虫肆飞的鱼摊后的菜篮子里,一把翠生生的南瓜苗和几枝鲜艳盛放的菊花在等着闲聊的妇人归来,卖大蒜头的妇人篓子里泥污沾身的衣服上铺陈着一把葱翠悦目的十样锦,Nyaung-U的菜市场里是为三餐之食而倾其所有的窘迫和安于生活与人亲善的喜乐。
常用来形容蒲甘的是“多少佛塔烟云中”,我去的不巧,烟云没看到,还淋了大雨,所幸刚到蒲甘时有一晚夕照有一轮舒日可看。人的心理真是一件十分难解的事情,先前见了意外的美好,即使转瞬即逝,也是可待追忆。倘若一直阴雨霏霏,恐怕是要懊恼好几天了,哪怕终于有漫天霞光,那片刻的欢愉也无法与从始至终的好心情相提并论罢。
早起看日出是一件矫情而且劳神的事情。“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我们这样短暂的自得实在算不上逍遥, 黄庭坚那一件著名的禅宗公案“闻木樨花香否?”实际上“二三子,吾无隐乎尔。“,日出日落,不隐不匿,本来是寻常景象,看蒲甘日出,在我们却成了一件紧要的事情去筹划,地图上勾画圈点,为订马车还是单车商量不下,手电相机各样行头打包装袋,夜里还喝了酒以助早眠。
凌晨四点多即爬起来,摸黑出发,即使是作为缅甸最热门的旅游城市,蒲甘的照明设施也同各色林立的佛塔一般残败,客栈食店遍布的新城,也一样缺少路灯的照拂。上世纪四十年代,缅甸为摆脱英帝国殖民控制,引狼入室,与日亲善,结果自取其辱,缅甸独立可谓是才出虎口,又入贼穴,在被日本三年多的掠夺性统治下,缅甸经济大衰退,百业废黜,民生凋敝。时至今日,缅甸坐拥丰富的森林和玉石资源,却无力自救。四点多的天空,朝阳将临,星月尚在,只是同没落的国家一样暗弱。
纸质地图已然是看不明白,平原广袤无垠,森林也好像生得齐整,毫无山势起伏的依凭,岔路口的指示牌暗黑难辨,行人稀少难以打探,更何况语言交流也不灵便。我在驾驶能力上的欠缺,累及Lee需要骑着小摩托载我度过这几日绕塔穿林的旅行。蒲甘在伊洛瓦底江中游谷地的冲击平原上,漫长的雨季来临时,洪涝便是千里之泻,沉积下来的土壤中砂砾夹杂,骑车总有一种阻滞的担忧,两人以可怕又奇妙的直觉前行,竟也开到了日出观景塔Shwesandaw。
塔顶坐立着密密麻麻的游人,我一向不爱从众,却也知道从众的诸多好处,一来,是一条更加便捷有效达到目的的通道,虽不出奇,却也保险;二来,另辟蹊径则意味着冒险,从众,这种自然归类的从属和依附却可获得认同感,免除旁人的质疑、阻挠和揶揄。Shwesandaw,面对着DhammayangyiPahto、Ananda、Thatbyinnyu Pahto几座精美的大塔,视角不错,高度也足以俯瞰远处林立的小塔,不论是日出日落,都算是有景可看。只是,以它做观景台的人摩肩接踵,趋之若附,不知道有谁在光线最迷人的时候绕塔一周欣赏过它的风姿,人情向来如此,最繁华处,亦是最落寞地。
行前看过的资料里说蒲甘曾有佛塔万座,数百年间毁于天灾人祸者不计其数,数以千计的佛塔掩埋地下难觅踪迹,如今,仅余两千多座散落在方圆四十平方公里的地域内。"众生必死,死必归土。“前人费尽机巧垒就的万世功德,不过数百年间,就灰飞烟灭,即使是DhammayangyiPahto得以宏大精巧的盛名传世,塔内腐臭不可闻的蝙蝠粪便也早已掩埋昔日Narathu王的权势盛焰。
我坐在Shwesandaw塔顶,面对一个盛世王朝的恢弘气度和一个迟暮英雄的累累伤痕。拂晓时光的蒲甘,光线清冷给塔林布上沧桑的痕迹,植物呈现出肃穆的墨绿色,万物静默如谜,微风拂过的塔顶,风铃响起,恍如旧梦说新书。
缅甸有一道十二味蔬菜汤,以大白菜、胡萝卜、菜花、菠菜、荷兰豆等十来种蔬菜切块儿,白水清汤煮至鲜脆爽口,加少许食盐提味上桌,吃起来惟有一个妙不可言的鲜字可说,而且青翠润白嫩红相间,恰如满园春色,有日本徘圣松尾芭蕉一名句“树下肉丝、菜汤上,飘落樱花瓣”之韵,十分平易亲和,且有人、物互动的朴素纤微的烟火气息。
在缅甸这样燥热湿重的地方,一碗这样的什锦蔬菜汤就让人觉得神清气爽,我们这东西南北口味迥异的四个人,也仅有这一味极清极淡的蔬菜汤才能调和,不起纷争,以致此行十来天每餐必点,常吃不厌。古人言:“恬淡为上,胜而不美”,在饮食上亦是,膏粱厚味虽美,但如果进食过多,也是难以消解,只有清寂调和能荣宠四时,家常天然比之厚味珍馐,守的更是食物根本上的味之“道”。
我在集市上见到缅甸人卖鲜鱼河虾的有,禽肉瓜果的也有,食材上虽然说不上奇珍难寻,但寻常可见的也是累累在目的。可缅甸人的饮食实在是单调得乏味,十八般烹饪妙法大概只得了煎、煮、烤、炸、拌几样,而且食材的配伍上比起中餐的物尽其用则大为逊色,吃来吃去无非是些拌沙拉、烤馅饼、炸面点、煮咖喱种种。中国古人物贫但讲求风雅,简单食材托于器物还能造一种诗意出来,到了缅甸这里,大概受英国及印度饮食的影响,守旧而且孤傲,刻板不通变化,所以不及中餐那样千变万化,一样竹笋也要吃出咸甜酸辣多样滋味来。以至于简单里,只有这一味蔬菜汤得了调和的妙处,所以常见常吃。
这道蔬菜汤在各个食店均有供应,而且随着应季鲜蔬的变化和各地食材获取的难易程度,不拘泥于种类和数量,厨师随意烹煮,看似简便易得,尝过数家之后却也是高下立分。一路走来,或者蔬菜切得过于细碎,已成羹糊,或者加了重油翻炒烧汤,入口滋腻,不仅失了鲜味,连汤色卖相也是浑浊不清,再或者就是食盐投入过早,食材汁液渗出,不仅味枯,肌理口感上也没有了爽脆劲儿。惟有小酒馆旅馆晚餐的菜汤鲜美留味,一只大汤碗不仅量大份足,食材先后下锅烹煮得火候也恰到好处,盈盈青翠,鲜嫩爽口,喝下去解乏消暑,更是难得旅馆在城郊花园,周围一众仆佣也不似别家克制谦恭,透着邻人家常的亲切味道,家常做法吃出乡情乡味来,才是可贵。
寻常食材,也各自有其秉气,烹煮不得法,则伤至味。浓厚菜肴用重油加香料就易获得,而一个“鲜”字,却必须谨守天时节令,少加粉饰。食物配伍烹饪之道亦如做人,本性天然,才觉质美。袁枚在《随园食单》中终其一生求的是一味鲜美,处世上又何尝不是一片不受侵扰的清净之所呢。
从仰光中央火车站开出的Circle Train将会载着我们绕城一周,穿过这个文明新兴与殖民老旧的矛盾城市。我才从市中心的市政大楼和高等法院繁华地带走过来,戴白手套的礼宾着燕尾服优雅地立在星级酒店门口随时准备为你拉开车门,婚纱影楼外墙换上了貌美的甜蜜新人照,电影院门口热恋的青年学生正在挑选合适的电影场次,高楼林立,鸽子飞翔,这个旧朝古都的缅甸第一大城市似乎正迈开步伐拥抱一切现代文明的建设和秩序。
英制窄轨小火车咣咣当当驶出尖顶的候车站台,带着对维多利亚精致时代留恋而惆怅的临去一瞥。穿过路桥,仰光才对我展现出它老旧交替、病态杂芜的一面。
火车并没有门,我以前尚不能理解在飞驰的铁轨上如何能上演扒火车这样的绝技,如今坐在这缓慢行驶的小火车上才知道实在不是难事。裹着拖地笼基的妇人,一手平衡着头上承载重物的竹萝,一手拽着扶手,腰一拧就上来了,有下车的人,把身上的搭袋一扬手扔出车外,人轻倩地闪身就下了车,扶着车框半边身子悬在外边吹风的卷发少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没再见着了。沿着铁轨,尽是小摊小贩儿的集市,而且这集市流动到车上来,卖甜茶的,买水果的,在车厢里进进出出,空心菜篓子横在滴滴答答的湿衣服下面,疲累的光脚汉子赤臂坐在车门处扶着下巴打瞌睡。
坐在我旁边的印度三口之家,年轻的母亲伸手擦女孩儿脸上的污迹,父亲则一直侧头注视着母女俩。百多年前,英国人通过三次英缅战争占领了缅甸,1886年,缅甸沦为英属印度附属省,除了一些精英岗位被印度人占据,大量的印度南部穷困省邦的农民、脚夫涌入缅甸,即使和底层缅甸人一样穷困潦倒,印度人仍然受到更高的礼待。昂山带领缅甸脱离英国殖民控制后的半个多世纪里,盘桓在此的印度人成为客居异乡的流民,生活与这个城市一样百病丛生。
火车一路所过,横七竖八晾晒的床单衣服伴随着低矮密集的棚户小屋出现,村庄看起来像是一件件打满了白补丁的黑绿褂子。棚户区是乡村往城市进化的过渡寓所,不计其数的人在这里寻找一个落脚点寄望以此在城市中找到一份赖以糊口的活计,也是城市生存空间挤压的边缘地带,一些失意的人撤离城市名利场,蜷缩在此,以低廉的生活成本温故自己与城市的记忆。拔鸡毛的妇人拎几只刚被宰杀的鸡穿过铁轨,背书包的少年追着车窗奔跑,三五个孩子在浮着垃圾的河边踢球。黑泽明第一部彩色影片《没有季节的小墟》里的情景历历在目,城市被遗忘的角落,棚户区各式各样的小人物交替出现,生老病死,浮华悲欢,不经世事的人带着浅显的快乐和卑微的希望。
火车一路走走停停,正午的太阳下,我在摇晃的车厢里昏昏欲睡。
我的旅途总与男男女女脱不了关系,真正一个人走的时候少有,即便有,面对狡诈的小贩儿,滑头的车夫,或者旅馆行李房袖手旁观的waiter,也总有心力不逮需要帮忙的时候,如何机敏地应付或者委婉地求助,着实是一件见心见性的事儿。
我在读书上的偏好,到生活中也是,只精一样而其他诸事是一贯的糊涂,钱财账目上更是混沌不明。缅甸一路每到旅馆退房结算时,货币汇率如何换算,而且如何将公费私费分割清楚,大大小小的币额清点统算,到我手上即是一件十分费力的事情,心急求助于同伴Lee,也就老老实实地坦言自己愚笨不清。Lee说我,求人气盛,批评人更是持刀而来,没有半点虚与委蛇,简直与我写东西时的风雅精微截然不同,不仅没有做女人的情致,而且连做人的世故也不懂得。
说起撒娇一事,总跟调情、求助脱不了干系,有时是婉约的示弱派,以委屈、娇弱之情状换得雄性荷尔蒙膨胀或者母性关怀泛滥而施以援手,有时是豪放的逞强派,以不胜负荷之态强行为之,使绅士淑女羞愧于自身的无视而慷慨搭救,可不管是何种撒娇姿态,目的无非前述两种。撒娇得当,就会成为当事人你情我愿心照不宣的小趣味,可也得适时适地适情,不然容易有胡搅蛮缠、无理取闹的“撒泼”之嫌,再或者,容易引人侧目,累及他人。
旅途中最怕与情侣为伴,因你全然不晓得你可爱的女伴会以何种方式在宠溺她的男友面前撒娇。我的一位三十有加的女性朋友深谙“低龄娇”之道,每每在途中以压舌奶声叠字唤男友,并辅以咬唇、嘟嘴、耸肩、甩手、跺脚各种动作,我听闻目见,总有吞了大份混合各种奇怪香料糊汁咖喱的恶逆之感。我生性疏离,看似常常置身事外什么都不在意,其实睥睨倨傲,样样都揣着刻薄的忖度的,自己不惯撒娇,且看不得旁人不顾场合不分对象地撒娇。对于此种撒娇,英国一位终身未婚,饱尝个种滋味的浪漫派文学家查尔斯•兰姆更是满腹牢骚,以幽默精妙的笔触写下《一个单身汉对于已婚男女言行无状之哀诉》,历数面对恋爱或者已婚男女“秀恩爱“的各种不适:
“其实,我真正要抱怨的是,他们总把这种卿卿我我毫不遮掩地摆到面上来,当着我们这些单身公民的面,他们是如此炫耀卖弄,一点难为情的感觉都没有。在他们身边的时候,通过种种间接的暗示或公开的声明,他们会时时刻刻让你感到:他们的相濡以沫的爱情,你是没份儿的。……
夸耀自己在知识上、财产上的优越,已经够叫人生气──不过,这些总还带有一定的缓和条件。向我卖弄的知识,也许能使我增广见闻;阔人家的宅院、图画、园囿、花圃,我至少还能享受一点儿暂时使用之权。但是,人家向我夸耀结婚的幸福,对我可就一点儿好处也没有了——它从头到底纯粹是无报偿、无条件的侮辱。“
——Charles Lamb
在我看来, 如何举止恰当地撒娇实在是一门严肃的艺术。孩童的撒娇即使用上了哭闹滚打也是稚子无忌,娇俏少女甩脸子跺脚闹点儿小性子也可以被原谅。年龄日长,尼采有一句话大概可以描其风韵:没有可怕的深度,就没有美丽的水面。不悦淙淙小溪,更喜静水流深。于撒娇上,一些微小而不明的暗示更胜过夸张矫饰的表达。不过,在我这里,也有乐见撒娇的时候。
身边有一位H先生,已过不惑之年,仍然玩乐心重,和周围男女性都保持着十分融洽的关系,却始终单身。我曾经观察过他与人相处的方式,其玄机在于撒娇的尺度。比方说他若要托我办事,既不是命令,也不是央求,而是见到我,先控住我的脑袋拨浪鼓一样晃晕我,再尾音拖长三个高低音起伏叫我的名字,然后是Sara,你要干什么,几点要交付诸事,末了,还不忘加上一句“我打死你啊。”既有不可推诿的强势,又有撒娇拜托的央告,还有一点玩乐嬉笑的趣味,再掺杂着不辨亲疏的暧昧,总能叫人缴械投降,甘愿为之。
当然,除了撒娇的艺术外,他也实在是个有趣的人,曾国藩格言“养活一团春意思”这样生机勃勃的情趣,说的大概就是他。他发达的小腿肌腱,告诉我他原本学的是田径运动,曾是跳高一项省记录的保持者;后来自学西方现代派绘画,以当代毕加索自居,作品很快受到日本艺术馆和画廊赏识,受邀前往办画展,至今十多年,仍日绘一幅;再后来迷上了裁剪,在时装设计和立裁上也展露出过人的天赋,作品走上四大时装周T台;等到微信公众号风生水起的时候,他做起有关艺术设计类的官微,拥趸数十万之众。即便如此,他读书的爱好也涉猎甚广,天文地理,野史稗乘,无奇不有。旅途中若要与他为伴,自然是乐趣非常。
胡兰成说,常人之情,连同他在内,往往姑息君子,不姑息小人,而张爱玲对好人好东西非常苛刻,而对小人与普通东西,也是同样严格,她这是真平等。当然我做不到,对H这样一位有才有趣的人,那一点不甚男子汉气概的撒娇只是瑕不掩瑜,我也乐于宽容。
至于会撒娇的女性里,也有一位挑剔泼辣又穷酸善良的美国女作家海莲•汉芙撒娇得让人无法生厌,《查令十字街84号》整理了嗜书爱读的她与伦敦书商弗兰克之间长达20年的往来书信,其间汉芙以跳脱、风趣而不乏撒娇、亲昵的语气对弗兰克提出了诸多要求:
真是的!!!
不是我爱唠叨,弗兰克•德尔!看到书店竟忍心把这么美的古书五马分尸,拿内页充当包装纸、填箱料,我真是觉得世道中落、万劫不复了。我向被包在里头的约翰•亨利告状:“主教阁下,斯文如此扫地,君岂信乎哉?”
他说他也实在百思不得其解。更可恶的是你把书拆散了,随便抓来几页顺手就包,害我根本搞不清楚上头到底是在打哪一仗哪一役。
……
下回要寄书来时,拿第五一二页和五一三页来包书怎么样?这样我才晓得最后哪一边打赢了,还有那到底是哪一场战役。
HH
P.S.你们那儿可有《佩皮斯日记》?我需要它来伴我度过漫漫冬夜。
各位看官们,看这带着撒娇口吻的书信大概只是会心一笑,当你想到,汉芙只是一位拒绝庸俗书店的大众读本,想要寻求绝版珍本真正好书的女人,你就不会责难于她对弗兰克的种种嗔怪之状了。
我对人对物,宽容又挑剔,贩夫走卒,商贾巨富,亲近相交或者漠然无视,全凭一时情绪,抽身看旁人之间的撒娇,也是如此,不仅看重性情喜好,还在意事出因果,私以为是一件好用但难用好的交际之法。但若临到有人对自己撒娇,我大概也是和他人一样,软弱全收,毫无抵抗了,可见撇开对他人的影响,撒娇在当事人之间的确是件以柔克刚的“无艺术”利器了。
乌本桥据说是全球最浪漫的求婚胜地之一,如果清晨来,你大概不会这样觉得。这座历经百年风雨的柚木桥已经像一个垂暮的老人,充斥着修补的痕迹,腐朽衰败,面目可憎。角亭、桥板之间横七竖八地躺着在此过夜的流浪汉,长满皮肤病浑身跳蚤的狗尾随乞食,鸦雀长翼黑影盘旋于河中枯木之上,光脚扛袋的小孩儿从1200米的长桥上走过,假如天光未明,这里,就像是某处被荒废的城池,暗影、饥饿、虚妄、苟活。
我在桥上等一个黎明的日出,等玫瑰色的光影从僧人暗红的袍子后面透过。
Lee说,要落雨了。整个早上,他都和暖在谈论阿南达寺锁在笼子里那朵像眼睛一样半开的佛诞花以及如何完美地摆出瑜伽下犬式。睡在我脚边的是一条无家可归的狗。
一位年轻的僧人从旁边路过,用英文同我问好,再一位赤臂坦胸的老人过来,搓着手指头,问我有没有零钱可以施舍,钓鱼的拎着饵料手持鱼竿过去了,僧人和骑自行车的老女人交错擦身,搭在肩后的袍子在脚边一拽一扯地擦着脚脖子。我的手指穿过狗蜷曲的脊背上干涩的皮毛,梳理一桩桩久远得淡出记忆的往事,穿过桥墩的水流早已不知去向,留下来的无非是些腐臭羁绊的水草和无法消解的白色泡沫,“回首前尘,尽是可耻的过往”。
雨果然就噼里啪啦地打下来了,就像毫无征兆的孤寂。天空乌云压顶,一个黑夜过去,迎来的未必是光芒熠熠的开端,却可能是浑噩逼近的继续。我打桥上跑过,半开叉的绛红色长裙在风中鼓动飞舞,像是一只蝴蝶的翼,沾湿了雨。
行前就已经许给茵莱湖的故事,从缅甸回来后还未成文,即遭遇悲不能言的变故,一颗心碎得七零八落,顽固的失眠症愈加严重,不能睡,每日里就只是怔怔地发呆,什么也想不起来,生无可恋,死亦没有缘由。
往常写东西,少有在情急意切时候提笔,克里希那穆提说:冥想一开始,观察者就消失了。彼时只是不带界分之心地空寂观察,只在许久之后,才将点点滴滴的人事与物件联系起来,写成温暖欢好或者悲切凄然的故事。
如今,时逾三月,落笔,心里却像是被封冻的湖水,湖面风吹不起水滴和涟漪,湖底亦没有生物活泛的气息,什么都是死了一样的,不行不滞,不流不动。
我曾对L说北岛的《波兰来客》:“那时候我们还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有心留了最后一句未出口:“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我也曾和L读顾城的《娴歌》:“于山于海,于水于滨,双木非林,田下有心,饮之以雨,炊之以薪。”也刻意藏了最后一句“家中有女,马上无邻。”。
如今,我才知晓,我等了三年的L,已成了她人的L。 两座城市相距不过十来分钟高铁的距离,两颗心的阻隔又岂止是千山万水,永远出发,也无从抵达。纵我肯为他拒千百人之邀,终难抵过他贪恋眼前一晌温暖的欢好。离心是吹过山脊河谷南去不归的风,催发繁花似锦,也摧折秀木茂林,哪曾有一点顾惜。
茵莱的湖水,年年涨,年年落,树木生在湖里,花草浮在水中,屋宇由木桩搭板架空于水面,长尾船穿梭于村庄河道之间,长日拖着晨光暮霭从湖中升起沉落,吹过掸邦高原的风挟着湿润的空气到平谷地区翻手作云覆手为雨。我在乌本桥看的日落,到茵莱湖看的日出,游人南来北往,河水东流西去,太阳底下并无新事,他不是这污浊世事里不同凡俗的男子,我亦同要经受滚滚红尘中喟然长叹的一事。
从红山葡萄酒山庄出来,一条小径自山势而下,从岔口分歧而去,我心不能制,恍惚摔出车去,Lee送的玫瑰亦飞出车篮翻落在地,才刚鲜美争艳的样子,即成了披乱纷散的一地残花,血迅速地沁出白色的裙衣,混着泥水化作一滩不可辨认的污渍,我坐在泥泞的地上,抱着双膝,瑟瑟发抖,任是想哭,终没有一滴泪。
后记:
当初,我把这篇《小径分叉的花园》许给茵莱湖,因十分爱博尔赫斯文中一句“我心想,一个人可以成为别人的仇敌,成为别人一个时期的仇敌,但不能成为一个地区,萤火虫,字句,花园,水流和风的仇敌。”如今,成文已是截然不同的心境,我与L,终究是歧路而行了。
我曾经想,我的爱情,定要他有温和干净的笑,微卷细软的发,轻健纤长的指;我的家,门前酴醾架,晴饮卧花荫,雨歇涉花溪,花事绵绵,经夏不败;我的卧室,床必近窗,窗前遮轻薄的罗烟绢,早晚阳光温被,月色入怀……
曾经的我如无数少女时代的女子一样,做着缱绻非常的梦,却在毕业几年里披头散发地同现实谈着一场风马牛不相及的爱恋:高中初恋的男生在分手多年后,百般曲折找到我为他早产的双生子借款重症监护;曾经最爱我的人在毕业那一年迅速的买车置房娶妻生子,几年里时常同我抱怨夫妻不睦。
我知道菜市场的胡萝卜哪一种更美味,太阳在哪一个时间低角度照射,围巾和鞋子怎么搭配才看似散漫又有品位,一切生活的细节于我都是熟稔于心。我不甚明了的,是世道和人心,而这两样,就像正午的太阳,不该直视。
生活平凡,却不平静。
几年前,刚毕业时,同龙虾说:我要去西藏。他说我抽疯的。
如今再说:我辞职了,我要去西藏了。
他不许:你来上海吧,你来上海我们就结婚,我带你自驾西藏度蜜月,没我在你身边你怎么会照顾自己。几年里,他总重复这样的话。
我笑:我不爱你,如何嫁你。
以兄弟之情亲近了几年的人,我如何不知道他心里藏着的暧昧,这样的不舍不弃,始终也难进阶到爱人的情义,我们之间,厚重到无以回报,就只好还以浅薄的调笑,如此,你我才能坦然自若。
鱼头说我是个不知道自己要什么的女生。
我还是笑,不是我不知道要什么,而是太清楚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学不会妥协罢了。生活像一个巨大的搅拌机,黄河万里,泥沙俱下,再柔软的心最后也成了钢筋水泥,而我兀自站在建筑的阴影里,翘首待阳光,合手捧红尘。
多少幸福,输在年少不经事;多少幸福,也败在年长事太明。
我知道自己不是凤凰,做不到凤非梧不栖,我不过是只黄鹂鸟,只配鸣唱青丝绿柳间,拣尽高枝栖寒鸦这句话,于我,是不相宜的。我在这暮春四月,花事皆尽的时日里,筹划着一场纷繁往事,打马坝上,假如微雨突袭,假如炊烟恰起,那哒哒的马蹄声,可是你?
也许你漫游走过许多地方的桥,摇船行过许多地方的水,推门见过许多地方的云,可你未必摇船过水在山谷里发现广南坝美这样一方天地。
景与人也许也是有机缘的,我就这样不期而遇,遇见了桃花源这个季节隐秘的美丽。
相传为避战乱,乡民举家携口隐匿在山谷里有600年之久,先前的人事,也许你记得,也许你不记得,它都此消彼起,来来去去,就如同自寨口洞顶滴滴哒哒而下的山水,不紧不慢,不消不停,最终融汇进地下暗河里裹挟而去。
要进寨子,颇要费一番气力,却也是一件探秘的奇异之旅。先得撑船渡过约一公里长的地下暗河,出山体见了日光前行一段,还得乘约三四公里的马车,再换渡船穿山绕水才到村头渡口,出村也同样需要在地下河里行船摇水才可。我不知该称坝美是浮水上的行舟,还是马车上的帷帐,抑或是散佚重拾的遗珍。
进寨山洞杳长幽黑,洞内或阔或窄,迂回曲折,所幸并无错综复杂的支流,免去迷路困惑。撑船的艄公言较早期还有临近的村民择日进山耕作,虽现在已是谷内定居,我还是忍不住回想那画面:舟船往来,灯火微光,稻禾横散,靛蓝蜡染。来的人自不必问何往,去的人也不必知何方,只是在舟身错过的时候,打个照面,哟嗬一声问安。
洞里漆黑,只听得竹篙划水,船舷边水浪漾开哗啦哗啦的声响,我在船里一阵高一阵低地随着水波起伏仰合晃动着身体,洞里隐隐地有山风吹过的寒凉之气,暗黑里,目不能视,耳朵却似乎敏锐了许多,捕捉到不知自哪里传来的抑扬婉转的对歌,心也像这暗河,静静地流淌,偶尔在水岩相交处起了涟漪。
船行不多久,偶尔有天光投影进洞内河面,洞顶的灌木杂草或者三两棵异形乔木也纷纷从船上头顶披挂而退,你分不清船是行在丛林里,还是包裹在山洞中,还来不及回神,就又进入一片暗黑的河道里了。等到一片光影迎面打过来,渐行渐明,愈走愈开阔时,就将是划出山洞了,然后是两岸虬树,绿叶黄花,层递铺展,工笔画里精细分毫的描摹即在你触手可及的方寸,油画里界限模糊的明亮色块涂抹也都在你不远的眼前了,你要做的就是端坐船头,静静地欣赏这隐世秘景,暗暗地惊叹这别有洞天。
群山环抱的山谷内,抱溪掩村,阡陌纵横,正是油菜花开的时节,黄绿渐染,纷纷散散,远远地望去有着毛织的花色地毯的绒感,叫人忍不住幻想着俯在空中,去触手一摸的试探。小寨偏安一隅,拢在几棵经年的老榕树里,年份日久,不知这树下有多少情歌绵绵的离欢和牧童归家的唱晚。
翌日清晨,细雨纷纷,寨侧桃花坞里几处不知名的坟冢,正有后人燃鞭烹祭,一问之下,并非忌辰,只是后人选了这春天里的吉日前来祭拜,前人流下生离死别的泪,后人趁着满眼春色前来拜会,不喜不悲,无怨无艾。祭品都在现场宰杀烹煮,供奉之后,亲友即在坟冢前食用。我只在坝美这里见到这样特别的仪式,不像是祭拜先人,倒像是亲朋野外会餐,故人不远去,悠然陶然居。洞外的世界纷扰变化,洞内的天地执着往昔,洞内洞外异样的不过是生活的形态,情感却古往今同,内外无别。也因了这烟火气、人情味,我愈爱坝美,风景倘若离开人事,就成了空洞的存在,经不起流连忘怀。
我来到坝美时,阴云天气,只在进到寨子里,有了片刻的满谷光辉,我离开坝美时,依然是阴云天气,我不能见坝美的四季,独淋了淅淅沥沥的春雨。我想着三月的桃花柳絮,七月的游江鲥鱼,九月的田埂雏菊,还有那冬季暖阳里石磨上未完的残局,我与坝美,只待再次相遇在春浅梦深里。
我出行几乎都带着书,不是因为恰好在读,更实际的,它像是一个必不可少的道具。
一来,它说明了我是个知书达理的读书人,举止不轻放,也不可被轻侮,所以寻芳问艳的登徒浪子最好敬而远之,遇上不想理睬的人,翻出书即可,没有人会去打扰一个正在读书的人,哪怕是假装读书的人,书一翻开,就与对方画了一道天然的屏障,这种设防,十分自然,绝不会令人难堪。
另一方面,它又是个极好的谈资,能与相仿的人谈一谈作者,其生平,著述,甚至他的逸闻趣事,或者还能扯到风格相似的其他作家上去,再或者,两人就其中某个观点辩驳不已,谈到书,就是个没完没了的话题,遇到合适的人,这反而是免除交谈尴尬的一个绝妙的开始。
书还是了解一个人的问路石,从对方读的书,你也能大致判断其品位和喜好。培根也说:读史使人明智,读诗使人聪慧,学习数学使人精密,物理学使人深刻,伦理学使人高尚,逻辑修辞使人善辩。倘若一个人只知钻研职场,那他一定是个成功学的奴隶;如果一个人又只看诗词歌赋,那她一定是神经质的幻想家;如果一个人既看灵修学,又看厚黑学,那他大概是陷进名利和快乐的黑洞,彷徨不知道出路了。
再有时候,在车站、在咖啡馆,书也是独行的人很好的陪伴,你不会因闯入异境他乡,别人近乎透视的目光而彷徨,也不会在他人归乡你出走的路上觉得孑然凄凉。你在别地读书,文字带给你温暖和慰藉,像是你一人经过的月色和阳光,置换了时境,也不失温柔和力量。你在文字中反观内心,能发现它和你所到过的任何一处一样,有更多的未知,你做了世界的探险家,却还未做到自己内心的精神分析者。
出行时选书也是个费心费力的事情。它该轻薄,不至断断续续地令人读到厌烦;它应当通俗有趣,不至晦涩难懂,以便于与他人通读分享;但它还要崇高,阅读是一件谨慎而含蓄的事情,你付的书资与心力,该交换到一个人的思想,而不是如梭罗所嘲笑的“编辑和读者,只不过是在喝茶的长舌妇”,只听到一个夸张、琐碎、荒诞的故事;最后,它还该是你最爱读的那一类书,彰显着你独到的阅读品味,而不是从哪个书店的畅销排行榜上随手取下的时下最流行的穿越、耽美、YY之类的小说。
旅途中读书,旅途中也会买书,自己买,还托付旁的朋友帮忙买。若按我所想,客栈的吧台该设一个行者书架,走到某一地,读完手中的书,便可与客栈去交换,这样客栈就不必再额外支出去更新书架,读者也可有合意的新书延续旅程。呵,多么美妙,那书伴着行者的脚步,便可漂流世界,被纤柔的或者厚实的手掌捧过,被放在膝盖上翻过,俯在胸前摩挲过,放在枕边熟睡过,它听过不同山林的鸟鸣,吹过不同经度的海风,还吸收过不同族群人种的气息和汗水,最后它被某一人收入囊中,永远地成为一人私享,呵,这实在是一件极简单又有趣的事情。
读书和行走,一个有境无声,呈现的是一个丰饶、宽博、浩淼的世界,它具体明了却又意于言外,精妙如晨光里的尘埃般细小;另一个则在时境上有了直面的真实,但大多数人仅止步于惊叹它广袤、美丽的外表,无法真正寻到自然万物生生不息的奥妙。
假如在旅行中,我们不能回到自己的内心,不能加以思索和锤炼,那旅行只是流放,充其量是一次坐在囚车里的长途押解,同样有美妙的风景和围观的人群,却丝毫得不到快乐和救赎。假如我们能停下在路上匆匆的脚步,假如我们能止步于乡村酒吧无聊的喧嚣,停下来,读一本书,哪怕看几页,笼罩在我们周围的焦躁、疑虑、忧愁、执迷的黑暗或许就能揭开小小的一角。
滇南的路真是难走,每天都是在赶路,我恨极了这样的安排,六七点就要起床,入夜了仍旧在盘山公路上爬行。我每夜每夜睡不着,只能在车上随着摇晃的节奏补眠,这样无可避免地要错过沿途不错的风景,最要命的是,我就是在这样混沌的状态下遗失了装有我全部家当的腰包。用身无分文已经不足以概括当时的窘况,顷刻之间我就沦为无卡无证无财的“三无“游民,还成为了全队的负资产,背负上遗失公款的罪责,这实在讨厌,我不怕自身困苦,但我怕与人亏欠。
我们那不甚费心的车长连大队行程也搞不清楚,一众女票更是对里程宿点之类的摸不清头脑,每天起床后大家的目标就是就是紧盯3号车,事实是这个号称装备精良的GG车也太不靠谱,迷路掉队的事情时常发生。丢包事件就发生在停车、上厕所、撞车、滞留、晕车,直到3号车折返,我推开车门,L问我一句“没事儿吧”那一瞬间,彼时,他身边一位美丽的女子亦步亦趋。
饥肠辘辘的状况已经由不得我因为丢包的事情懊恼了,返回到金平县,就着昏黄路灯下的小摊喝了点酒,便是到勐腊村的一夜好睡。我在这件事上表现出的乐天知命不是源于个人修养,多半是认清现实后的随遇而安了。这就仿佛一件紧要的东西,你时时挂在心上拴在身旁,心无旁骛,目不侧视,却不知因此错过多少旁人它物,好了,有一天给丢得一干二净,你以为你会痛心疾首,捶胸顿足,原来就一顿饭工夫就抛到脑后了,,感情也好,钱财也罢,大抵如此。人心就像芦苇,野渡无人舟自横固然叫人留恋,狂风疾雨,冷霜重雪却也能成为过眼云烟,旁枝侧生,迎风向暖。
金平那时节开了很多的木棉花,花色和深圳的一般无二,只是多了些闲野的散漫,一路不算炽烈但有些燥热的阳光穿过大片大片的芭蕉林扑在车窗上,光影如影随形,分不出一地和另一地有何区别。我的白天,仍旧大半是在车上睡着的,我的夜晚也仍旧是不拒绝喝酒的。
曼滩人好酒,我便从一户到另一户,从村脚喝到寨顶。曼滩人喝的大约是一种苞谷烧之类的粮食酒,酒味烈而不辣,也不上头,斗酒是要一口闷的,只是那酒杯也用了外面时兴的玻璃杯,不是大海碗了。菜热了冷,冷了热,那里的喝酒也不能用一顿饭来做结束,一家断然吃不到头,总要辗转到别家继续,喝酒上不能一鼓作气,就总也不能醉的,斗酒也只到凌晨才会休战几个小时。
我在喝酒一事上,向来豪爽,实在是喝不了几两的,胆魄上却做足了海量的势,竟也唬倒了不少人。喝了酒,我仍旧需回去借宿的农家,寨子里的木屋几乎长成一个样子,到了晚上更是漆黑难辨。我一个人寻摸着,就遇到了L他们几人,他的手电筒光打在我脸上避让不及,光环之内,飞虫流萤都无处遁形,至于那一束明亮之外,藏与隐也都是一样的吧。L跳到我跟前,带着点儿意外又难以置信的语气“你一个人?”我“嗯”了一句就甩下众人径自离开。
前几日还未到金平时,L就在路上敲过我脑袋“嘿,开心点”,那时,我正听着吴侬软语江南水乡的曲子。“开心点”这大概是不论男女听到都会缴械投降的一句话吧,谁心里没有不能触碰的暗角,没有潜藏欢颜之下的心伤呢,这简短的几个字就把偏见、暴力、冷漠统统摈弃,迅速达成认知、理解、关切的统一战线,好似知己了。
我那时,也只是抬头冲L笑笑,心里既无狂喜,也无抗拒。
有些人,光看他的形容和举止,你就知道他们和自己是一类人。L大约是和我一样,浪漫敏思又矜持克己,不甘困囿于现状却也少有冒险惊人之举,就像是跑马场里的马匹,每天都撒开蹄子跑,但也不过是在围场之内做困兽斗,即是书生里最无用的那一类文人了,既无经天纬地的企图,又怀救世济人的情怀。
我的不答,大约是作为彼此清白的界限了。现时想来,何必不良于言,定是我心里已然视他作知己,才要做出这种姿态来,好叫旁人知道,瓜田李下,互不相关。一见钟情纵然十分美好,可若在不恰当的时间遇到,便也只能做到俩俩相忘。这种事情上,我既无破釜沉舟的勇气,亦缺乏暗渡陈仓的智慧,那么,还是无言的好。
和L的交集,仅此而已,和那个季节的日光一样,直白而坦率。
又一年,从北疆回来,纠缠在背的长发下长了星星点点的痱子,无关痛痒,但到底叫人不能轻松度日。索性,我就剃了去,每天顶着光头穿梭在城市的人潮里,视若无睹旁人探视的目光。
收到L的信息,我正在晾衣服,和那一年在曼滩木楼上一样,长裙裹腰,发丝散落在颈间耳后,穿过城市楼宇的风扑啦扑啦地拍着窗户,季风,不期而至。
旅途中,酒是个好东西。
走在路上的人,无一不孤独,无一不幸福。无一不纠缠于过往,无一不沉溺于幻想。
酒可以让你迅速融入当地文化,醉里不知身是客;酒可以让偶遇的人从陌生到熟悉,四海之内皆兄弟;酒可以释解旅途中的不快,一生大笑能几回,桃李春风须纵欢;酒可以浓缩离别的话语,云别青山马踏尘,天涯何处是故人。而对更多的人来说,旅途中的酒则是流水今日,明月前身,是对现实生活的反叛,以及对过往的挣脱。
喝到微微醉的时候,最妙不可言,就像花只开了一两瓣,有舒展的姿态,有娇羞的容颜,有已视的美丽,还有未知的心语。你见过她张狂的样子,却在此时面对她静好的安详,或者你知道她冰冷的作势装腔,也在此刻见到她手足无措的慌张。
喝到七八分的时候,原先的防备已土崩瓦解,酒后吐真言的游戏,比起老友间的不经意,在陌生人之间,更觉得毫无顾忌。太深远的故事,大概也只适合对陌生人来讲,他不会陪着你一起沦陷,也不会想要施以援手,你那时做了选择,现在做了决定,讲出来不是还有多难过,只是当做彼此坦诚的唠嗑。不能忘怀的事情,烂在心里暗无天日就会发霉,经常拿出来晒一晒,才不至溃烂。
我平时少喝酒,看到美妙的景,写下温暖的文,遇见恰好的人,喝起来也是拼命三娘,狂放乖张。
D在尼泊尔,我在黔东南,他失踪12天以后微我说,才下到四千米以下的安全地带,与生死兄弟们在客栈,煮松茸鸡汤喝百兰地,那时我在镇远民居和同伴们忙着做除夕夜的年饭,开好了酒,却煮糊了一锅番茄炒蛋。那天晚上镇远城的烟花开得轰轰烈烈,转眼也是尘归尘、土归土,寂灭无声。
遇见D那年,在曼滩傣寨,白天我和寨子里的男男女女们喝了一天的酒,到晚上的长桌宴,我已经有七分醉意三分媚态,只知道嘴角带着浅浅的笑,走路有些浮漂无力。因为弄丢了腰包,身无分文,证件全失,我变成了真正的无产流浪者的“流氓”,一周之后到曼滩,已无法再继续。隔着桌子,D说:你继续跟我们走吧,之后的费用我出。扯淡,你谁啊!仗着酒劲,我指着他身边的Y说:听,你给我作证哈!可我终究没给D这个证实他所言非虚的机会,第二天一早,我即离开,踏上归途。
后来见到D,是几个月之后,他从杭州飞深圳,在青旅,我拎了两支酒过去,与人从天昏地暗喝到相顾无言。D带着天生的仗义、豪爽、开朗,还有狡黠的聪明,不羁的理想。
知己朋友,是“酒头茶脚”里的茶,先前寡淡,后几道才觉香醇饱满,自然回甘。而异性朋友却要像温酒一样留心得法:炖法不及则凉,太过则老,近火则味变。须隔水炖,而谨塞其出气处才佳。异性朋友之间,远则失,近而惑,亲则疑,疏恐离,能同台饮酒,同碟吃肉的,是酒肉朋友,也是肥腻不贪,酒酣不乱的闺蜜。
与D很少见,一是相隔过远,相聚不易,二是他的天性也难成为我的知己。但我与他却可以做很好的闺蜜,就着一碟花生米,散漫随心地说上几句,你斟你杯,我喝我酒,扒拉着盘中横七竖八的骨头,念叨着那个冬天他送我一对鹅绒脚套时粗犷的温柔。
武汉的樱花开得如火如荼的时候,师父的婚期也近了,打电话来,正好赶上我一个人在医院,麻醉手术完后刚醒来,吐得一塌糊涂,没能去。到南京的樱花开的时候,猫在那边迁了新居,我从医院赶到秀场,忙的披头散发,水米不沾,也未能去。
繁花有信,人无归期。 我错过了最美的花期,也未赶上恰好的时光。
08年,我从徐州搭车三十多个小时去成都,过了江油后停在一个小站让道错车,正对着车窗的是一片不知名的灌木丛,五月初,绿意尚浅,开满了纷纷细细的松毫样的小白花。风吹过的时候,花瓣纷纷散散漂浮在四周,停驻的火车、仿佛没有来路没有归处的铁轨、旧时光的斑驳枕木、凌乱四散的碎石,那情形很美,当时那种疲惫未知的心情,又觉得十分哀伤。
一面是叶子将要迎来的繁盛生机,从娇嫩的芥末色,渐进到抹茶色,再到弱绿、青苔色,最终它将在盛夏迎来它最饱满沉碧的萌葱色。这过程长达数月,而花期却只有短短几天,还是这样单薄轻若的白色,仿佛都不曾盛开过,幸而,我在停留的短短几分钟里,没有错过。
在恰到好处的季节,揣着恰如其分的心情,等花开, 待花落,这是一花一会的美丽契约。当你途径我的盛放,有缘的人会看到,懂的人会懂。
纳兰容若有一句“索性不还家,落残红杏花”,我曾在看到的时候,不禁莞尔失笑,这是略带着嗔怨的女子口吻,你那么久漂泊在外,既不回来探望,也没有书信往来,既然不回来,那索性就不要回来了,由着杏花落残,红颜变老妇罢。
呵,《浮生六记》里还有一句“及长,爱花成癖”,最初我在读的时候,一目十行,粗看成了“爱花成廯”。后来细读,觉得非常有趣,如果换成“廯”字,可比“癖”又进了一层。这是没有一时不牵动,又终生难以割舍的爱花情结,像极了沈复和芸娘之间充满了意趣的生活,有平淡时交融共通的欢好,也有后来颠沛流离时哀戚的心伤,两人那时伺弄的是一季一季的花开,后来守候的是一生一世的牵念。读完全卷,深以为憾,花若有情,花共老, 人若无心,也就不会叹花熄了。
看到花开的机缘,和人与人的缘分一样,你遇见的是一场盛大的绽放,或者你瞥见的是孤角独株的含芳,花开,花落,都各自有时。遇见一个人,那是珍妙的一会,再没有重复的时光,再没有同样的容颜,遇到,驻足,转身,离开,都由着你,也全由不得你。
如果可能,我愿意搭着车,像蜜蜂一样追赶着花期逐花天涯,这样,我的一生都不会有凋谢的尾声,都在哔剥恣意的春天里,这样,我遇到的所有人,都只见到盛放时的美好,不曾深交,何言离别时的烦扰。
在我停留在曼滩傣寨的时光里,我不曾想会遇见他,我愿意称之为一个男孩儿,虽他的年龄已可成长为一位男人。
我换上傣装的时候,手足之间仿佛已是一位沐着阳光的傣家女孩儿,与水为伴,与水相嬉,在正午的阳光下瓢泼浇我妖娆的长发,撑小伞光着脚踩漫过路桥的溪水,捧一只盛水的锡碗,以杨柳叶蘸水清撒向众人。我只是换上傣装,静坐在那老宅木板缝里透过来的昏黄动人的光线里,行走在不辨门户的寨子经久失修的石板路上,一任暮色沉落,燃起烟火。
清晨,我站在木楼楼台晨曦里晾晒日久的衣衫,烟云在宅前屋后山林里氤氲变幻,田野里鸦雀飞落电线杆上站成一首动人的牧曲,我抬起衣篓的当儿晨光漫上我的脸,我知,我终至重见最初柔软安静的自己。
寨子里新媳妇的小摩托停下来载我一同去家中小坐,我欣然同往。在楼下,已听得楼台上“多哥,水!水、水、水——水!”的行酒令,昨夜清梦里四处遥遥传来的和声想必也是这样趁夜饮酒的乡民。
露台上已摆成长席,腌腊各味及凉拌青素盘碗交叠,一众青壮行酒斗牌,面红色白各异,眼清神惑兼有。我的性子素来喜静可动,一人安守清寂,众里独坐沉静,倘遇上着意尽兴之时,我也会肆意妄为,放浪形骸,赤脚撸袖,散发束衫也是常有。我虽不知这木宅的主人是谁,也无心作问,径自入席吃酒,拾筷尝鲜。众人也不礼让,斟酒吃菜也各自随意,没有殷勤客气,也不觉冷落陌生,这样的状态于我是最自在的,或者自斟自饮自乐,或者三两碰杯示笑,或者众人起身唱和举杯同饮。
我已不知吃了许多杯酒,也已不知随众人吃过许多户人家。太阳也渐至正午,滇南晨气蒸发,愈是酣热难当,起身绾发,随手摘得木楼外花发正繁的一枝郁李,斜斜地簪进发髻里,碎玉清芳花,色间小桃红,配我雀蓝琥珀纹的傣裙,也是清雅生动。屈身就席,众人哗然,笑称我是傣家媳妇,连我唤作“姨妈”的阿姐长子也戏谑我:可去掉那“姨”字,改唤“妈”了,同席十余人,不知姓名,不明年龄,都纷纷应和,迎面一男孩儿,二十三四模样,笑颜朗朗看我,摇头示意,默不作语,我也知是酒言醉话,当下窘羞避让,只拿酒浇他们,众人一乐,笑过随心。
再饮已过正午,外出寻找野生象群的队伍听闻已经陆续回寨,那男孩儿闻我谈及象群,以手附耳,弯掌做扇耳形态,又做拼命奔跑情状,连带摆手,我明他是曾在密林里遭遇象群被追赶惊慌逃窜,遂莞尔失笑。各家已饮颇多,寨子里锣鼓渐近,想是挨家逐户泼水送吉祥的人群来了。午后阳光虽烈,我是身凉畏寒的,连忙起身闭门闪躲,不料想身后早站了几位青壮,提着水桶,兜头兜脑桶泼瓢浇的,冲撞得我几乎站立不稳,闭眼寻摸可倚持之物,囫囵抹了满脸的水,那男孩儿护我在身后,我寻摸着凳子坐下,想恼却也无从可恼,索性踢了鞋,伸到檐下晒脚去了,湿漉漉的一身凉衣沥沥在地上淌出大片的水印,他挪凳到我身边坐下,解开我发髻上摇坠欲落的郁李簪,仍是一副清朗静笑模样,我也不禁失笑,仍旧与众人饮酒为乐。
吃了一会儿酒,还是耐不住寒凉,我是须要回楼换衣的了,他起身送我,与我看他手肘处的还未愈合的大块伤疤,我呓语般轻问:还疼吗,他噘着嘴可怜又傲气地点头又摇头,我哈哈大笑。楼外正好一株酸角树,这时节酸角还不算成熟,他也脱鞋攀爬摘了一串送我,我剥开尝了,酸脆涩口,不及成熟时那样酸郁浓厚。
换完衣物出楼,再见他,又是在另一户人家吃酒了,他推门出去寻了两朵红艳木芙蓉送我,仍旧是那样干净笑颜。是夜,乡民带着我在一片暗黑的寨子里各户送别,独未再见他。
午后泼水吃酒时,身旁的乡民已话我知,那男孩儿是先天失语。那时,我诸多感概,那样安静单纯的气质于他也是很合宜的,不言不语,却也千言万语,无言笑晓风,清梦问花红。
我的书友D先生因为工作的缘故,经常奔走于全国各大城市,他的行李箱里总是带着几本书,到了一地就发信息给我看城市森林里的月色,以及他在路途中读的书,还有那圈圈点点的文字。他还有一个癖好,是熟识我以后新添的毛病,就是总要去各地的景点去转一转,顺带捎一块玉送我。这一年多来,我收到的总不下七八块。
我很少戴,总觉得那样温润的物件,于我这样放肆的行迹是不合宜的。我虽眉眼里看着温顺,其实是带着些俗艳的,夏天会穿小背心大花裤人字拖,或者就是踩着高跟鞋、露背装、画着光怪陆离的妆,既没有俗不可耐,也没有高尚雅致,总之,既不克制,也不矜持。
玉,后来我只留了一块,其余的辗转送给了周围的几个小孩儿,她们那样胸无城府,面无忧虑的样子,因为无经验的生活投影,所以无喋喋不休的抱怨和琐碎微笑的欢喜,其实比大人更懂得生活的智慧和规律。
成人里,年轻的女子,已经很少有适合佩玉的了。“玉,石之美者,有五德,润泽以温,仁之方也”,“智、信、仁、勇、严”,若不是纤尘不染的孩童,或者世事阅尽的老者,大多数人只能做到其中一二。
如玉的女子,少有。若能遇到、懂得、相知,都是遍寻不来的缘分,曾在赠与一友人的琉璃花樽瓶底,我题了两行字“冰清琉璃意,玉骨水晶心”以盛赞其玉质冰心。
玉,是形容静好女子最为妥帖的字眼了。如《世说新语》中就以其言说女子之美“王夫人神情散朗,故有林下风气;顾家妇清心玉映,自是闺房之秀。”《红楼梦》中最具殊质的两位出尘女子也以玉为名:“质本洁来还洁去”的黛玉,“气质美如兰, 才华馥比仙”的“槛外人”妙玉,连那位欢喜“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的公子也以宝玉为称。可想,蜻蜓飞上玉搔头,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女子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有女如玉,俯首支额的黄昏里,直待暮色沉落,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十分痴绝,一心静守。那暗夜里随风流泻的香,你可不懂她的妩媚,却不可在原地张望,你只待被吸引着前往。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如玉的女子,不知人间有愁,尚见绿水长流。绿水结绿玉,白波生白圭,自然是难得可贵。倘能举世皆浊而独身清逸,更是世间少有。山水诸有意,草木皆含情,是情真质纯的她向万物投去的生动回眸,吟唱的生命牧歌。
那打春深处款款行来的佩玉女子,厚重的刘海,低沉的眼睑,《群芳谱》里她当为魁首,牡丹真国色,芍药妖无格,此二芳以色艳取胜,不足称道。寒梅清绝,芙蓉天然,则以质纯论上,淡到极时也妖艳得不可方物,幽幽韵味似力透纸背的墨迹,缓缓地释放出来,有女如玉,沁人心脾。
美人如玉,需得烟雨江南的湖光山色,才养得出那样明眸善笑,低眉颔首的颜色,温润如玉脂般浑圆而清透的性情。沱江边白脸长身、善作柔笑的女子;周庄里临水写画、拂柳看花的女子;太湖岸赏荷听雨、临水驻足的女子……这样的女子处处可见,不拘于形态,不困于颜色,海棠醉睡,梨花碎玉,残荷疏影,雪映红梅,也许只是某个回眸的当儿,也许只是一支呢喃的轻歌,你不经意间瞥见,只循着雪地鸿爪去寻她。
如玉的女子,自要在暖暖红尘里,将柴米油盐酱醋茶蕴成一池春水,几点落花。一切飘散的气味与过往的红尘,于她,不过是炉瓶二三事,终化为画堂影深,酿花成饴,蜜意成忆。
有女如玉,珍之惜之。
如果我只是在夜色里匆匆路过,我不知二甫有这样的美景;如果我照旧睡到午后初醒,我也将错识二莆这样的美景。
二甫小到也许你在地图上都找不到它的存在,我在连绵群山里遭遇了许多的泥石流塌方路段之后,以为无路可走,才曲折见了小村的零落灯光。又是深夜到访,小村的猫狗也都不知伏在哪个角落里突然蹿出,经过你的身旁又逃走。下了车,才见村落上空浩瀚繁缀的星海,下了车,才见倚山散居的木板房里透出的灯光幽幽。城市里的霓虹,魅惑招摇,闪烁着企图和欲望,乡村的灯火,温情脉脉,欲静还说,我以为只有这样门廊下昏黄的灯光,才有随风而动的剪影,才有混沌蔓延的情绪,才有灯前夜里说不完,道不尽,猜不透的前尘往事。
正如我一路到过的许多地方,与我一面之缘的,与我执手相牵的,我均不知他们的姓名,我只是乖觉地跟着他们身后行走,不问缘由。领着我们回家的大哥,早已摆好饭桌,只待落座就斟茶倒酒,夫妻二人在我们的再三邀请下才入座同食,那种拘谨客气,我们却不像是远道的访客,而是殷勤的主人了。在这简陋的房舍里,再简单的饭食,有了淳朴的乡味,也觉得适口可亲,饮食不在乎丰俭,全在乎食用人的心境罢。饭罢照旧是寻地扎营,收拾借宿的,我裹着睡袋,盖着满天的繁星,安眠入梦境。
醒来后的二甫,像是待嫁的新娘揭了头巾,叫人惊艳忘形,人还是那个人,村还是那个村,只是扮了妆的戏子从幕后走到了前厅,拉起了咿咿呀呀的胡琴。夜里只觉一团黑,路是无光的漆黑,房舍是烟火的熏黑,家具是经年的尘黑,这时,却都在清晨的云光里扑了玉粉,蘸了脂红,画了墨眉,且眉眼盈盈地望着你,走近你。你睡去,只觉自己群山不知处,你醒来,才知这里是枕山卧水的所在。你瞧见连绵环抱的山形中高山平湖样的云海,及那云海之上茵红的淡淡霞晕,不免会想起“云一涡,玉一梭。澹澹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这样的佳作。就着这样的高致,二甫的木屋不需要齐整,自然筑设得疏朗有致,花草也不需要修理,任其路边墙头天然生落,你在二甫所见的栅栏房舍、堆石砌路也都在简陋里有着质朴天然的意趣。
我循着小径在村里爬上走下,寻着一户屋后满树盛放的勒杜鹃,坐在清晨的花荫里,看着花瓣纷纷落落,这样春深似锦的铺设,该就着花荫效仿古人办一飞英会,呼朋唤友,饮酒醉卧。花树一侧是村里的简易校舍,假期已不再开课,只有门上的公示板内容可让我猜测这个边远闭塞山村的校园生活。拙劣的字迹隐约可见学生与校园伙房之间简单的腌菜、禽肉交易过程,许是不少学生翻山越岭负重而来,汗水涔涔地交付伙房,领了生活费上课去的。贫瘠里愈容易有简单执着的相守,想是也会有当时年纪小,你爱谈天我爱笑,并肩坐在花树下,不知不觉睡着了,梦里花落知多少。
晨光渐渐清朗,村里时时响起声声吆喝。我一路折回,所见的洗衣女童,打水叔伯,喂鸡老人,还有那劈柴大哥,他们于简单重复的劳动里各安生活。我们暂放的现世安稳,来做他乡过客,以为换一个地方,心就有了安天知命的平和,却在每一处只是浅尝辄止,捎带掠过。我们习惯了好像周围熟悉的人与己无涉,却在异乡对着邂逅的路人谈嫣然春色,人事于我们,是相交越深,彼此也越陌生了。
心之所安,他乡也是故乡,身之所往,故乡也胜他乡。就在二甫的村落,在路边木瓜树旁,我遇见了支起的朽木腐柱上一笼不知名的黑雀,没有艳丽颜色,也无孩童逗乐,只在清晨的红光里,不声不响,占尽了自开自放的春景。
林语堂说:一个真正的旅行家必是一个流浪者,经历着流浪者的快乐、诱惑,和探险意念。旅行必须流浪式,否则便不成其为旅行。旅行的要点在于无责任、无定时、无来往信札、无嚅嚅好问的邻人、无来客和无目的地。一个好的旅行家决不知道他往哪里去,更好的甚至不知道从何处而来。他甚至忘却了自己的姓名。
我是一个不着调的旅人,既没有纯粹地追求形而上的心灵探究,也没有落套到舟车不歇的物质填充的观光消费。我的出走,从尚很燥热的深圳飞到冰火两重天的乌鲁木齐,只用了几分钟就做了决定,请长假、做攻略、查行程、订机票、谈客栈,一个下午一气呵成,不留余地。然后就是近半个月漫长的心不在焉和按捺不住的出行冲动。
我时常在旅途中见到类似苦行僧一样的行者,他们形容枯槁却神采奕奕,风尘满面却心灵如洗,他们在物质享乐上压缩的欲望更多地转移到了行走的坚持上,若说他们是无欲无求的,我自然是不信的,若真能做到心外无一物,就能动静市野都成其风景,又何必千万里寻觅呢。不论享物质和寻精神,都是心内执着的欲念,只是他们追寻的更多的是精神上的愉悦,这种愉悦又由最性灵纯净的水、光线、植被、山石、空气、云朵、风声等等世间万物构成,由最无负担的最坦诚热情的来去自由的人情带来,而不是高额付费的金石玉缕雕刻而成。我很难说物质和精神的严正区别,正像你无法说弹拨流浪音乐的嬉皮士们,他们是在享受音乐带来的官能愉悦,还是在享受内心情感宣泄的快感。
若有人说形成自然景观的不都是一样的宇宙元素吗,这些处处都是,何必向外寻求,这可是不懂自然变幻的妙处了。你在一处常年日月,看的只是时间的纵深累积轮回变化,树叶由绿到黄,天气由晴到雨,这些都是同一处的不同变化,过程渐微,你那不甚敏感的神经有时几乎察觉不到变化,只在风吹透了,叶落尽了,才觉最当时的季节已经遥遥过去。
不走出去,你几乎无法领略广袤大地上另一处土地在阳光、空气下的天工变化。
譬如说十月,深圳的常绿阔叶类还是一派绿意葱郁景象,到新疆已经是四季交杂了,湿地草甸,高山针叶林,再到雪线上的冻原藓类,色彩缤纷,高矮错落。一眼望去,深圳是极简的纯色块间杂三两处破格的点缀,新疆是色彩毫无边际的混杂点染的浓郁油画。两地在落叶时境上也有着非常的变化,南方阔叶类是自然衰败的悉悉索索的飘坠,零零落落逾月之久,而新疆的高山松针林则是在无向的劲风中纷纷扬扬的飞舞,只消三两日,便刮得只剩光零零的树干了。我在途径禾木村前往喀纳斯小黑湖的山林里,眼望着周边榆钱大小的金黄白桦树叶在风来风往中像漫天的雪花一样纷纷翩翩飞满山谷,铺满地面,山谷里白桦林银白疏秀,亭亭静植,你一定要惊叹这动静相融,或疏或密,摇曳多姿的秋色胜景了。
再说光,深圳的光线仿佛是一盏终年悬挂在城市上空的照明白炽灯,光线均匀,普照万物,只在光照角度的变化,缓缓地移动阴影面积;而在禾木,光线则更像是变幻莫测的特效舞台灯光,光影投向的位置、面积时时都在变化。你才瞧见几道斜斜的金光打在对面积雪的山梁上,忽然就眼前一亮,追光到跟前一片刚打过草的湿漉漉草地、几头悠闲吃草的黄牛和周边的金黄白桦树上,待你才想举起相机,光柱又径自投射到远远的天边漂浮翻腾的几片雪白云朵上,只余云絮在光柱里浮沉变幻,他处皆为暗影,或者又忽地照亮一片枯草岩石上独独一株迎风凛立的金色小桦树……深圳的光照太平,像城市一样沸腾炙热但混沌不清,尘埃微小,各自安生。禾木的光,则像是一位伟大的剧作家,在光照里出现的万物各自都在不同的时机登场亮相,扮演着那一时一地的主角,有着非凡的光彩和殊可惊人的存在意义。
旅行的另一意义,林语堂先生在《生活的艺术》中说是忘掉自我,我却以为是寻找自我。一个小妇人,她的自我到底是作为某一人的太太、母亲、职员,还是作为一个纯粹的无社会角色的个体生命呢。我们应当探究的是作为一个社会人的角色呢,还是作为一个完全的生命人的快乐呢。我在旅途中见到许多开怀热忱的人,是最没有阶层、地域、民族、宗教、风俗之别的大同世界行者,旅行的这一层意义,恐怕就在于找回自己作为一个纯净的人无是非观、无道德界的初心吧。对许多人,没有喜好憎恶之别,对许多事,没有求全责备之心,于许多风景人事上,也能豁达敏观。见到没有尝过的食物,定要去尝一尝,遇到素未谋面的人,也要回头报以轻轻的微笑,连门槛上探出爪子的花猫,也要弓着身子去逗一逗,这份对世事的未知好奇,敏感热情,才能在细粒微毫间和壮阔浩淼处,发现美,感知美,创造美。
我见许多景点人头攒动,许多古迹车马喧哗,旅行到这样的去处,一定是兴趣索然的。国人追风捧浪的行迹古往今然,倒不知有几人看众忙,几人看青山。张岱在《西湖梦寻》里写《明圣二湖》时,对文人骚客常赋文辞的西湖则毫不客气地轻斥: “若西湖则为曲中名妓,声色俱丽,然倚门献笑,人人得而媟亵之矣。人人得而媟亵之,故人人得而艳羡;人人得而艳羡,故人人得而轻慢。在春夏则热闹之至,秋冬则冷落矣;在花朝则喧哄之至,月夕则星散矣;在清明则萍聚之至,雨雪则寂寥矣。”中国许多质朴的藏世小景怕就是这样在众人的轻慢趋奉中,风尘渐染,成了人人付费便可把玩,竞价争相亲近的烟花女子,不,还不如,因它不能自处,连拒绝的言语都不能说。
对一个真正的旅人,他的所得不在行路里程有多少标记,不在足迹踏过多少座山川,不在眼帘看过多少帧画卷,他的所得或许只在一颗从容平和的心,在平凡琐碎的生活里,在川流不息的时光里,不论远行看风景还是驻足执手边,都能独具慧眼、独辟蹊径、且独清独醒。
Y君是个谦谦君子,有着渐近中年的平和安妥,叫人不慌张不匆忙。他的言谈举止从容磊落,对人也是进退有度,像是一支抽到过滤嘴的烟,还闪着忽明忽暗的火光红点子,还飘起袅袅的灰白烟色,但那味道已不十分呛人了,整个人不愠不怒,不急不让。
旁的人闲谈,他就静静的听着,偶尔插几句要紧的,或是提示或是总结或是调停。我们几个男男女女的喝酒抽烟,他也不斥责,反而笑笑的斟满了来同你碰杯。作为一个天南海北纠集起来的自助游小队的队长,他显然是很无趣的,既没有插科打诨的话题,对队员也太过“纵容”,不加约束。他的性子好像他鼻梁上的那副眼镜,不招摇,但极懂得平衡取舍;与外景隔着点距离,但总不疏远。
我初见他,是他来敲门叫Morning Call,慧开了门后转身进了洗手间,他背着庞然登山包,笃定走进来又茫然退出去,连声说对不起,走错了房间。一两分钟之后又晃回到门口,不确定的张望了一番,轻轻问,这是107吗?我站在窗边,长发围颈,麻裙及踝,只能回答他,慧的的确确是在这里的。
Y君最常挂在口边的几个字是“真好!”,阳光暖到指尖,真好!风吹到微微凉,真好!叶子落到满地,真好!连我们几个在半路客栈就着驮运来的食物,煮了一锅勉为其食的杂烩菜,他也吃得津津有味,称赞:真好!好像于他,没有纠缠难断之事,没有难忍痛楚之情。我总以为他是清醒得有些不合时流的,他在酒酣烟浓时也说不得几句人人皆会的荤段子,但你瞧他周身素净中色彩缤纷的的一条圆叠片腰带,又是极入时的。我又以为他是不问缘由不听是非的糊涂人,但他又总能在队员纷杂的意见中取得一条持中之道。Y君的性情里有一点读书人的礼,一点生意人的实,还有一些做梦人的痴,一些修佛人的“不闻不问”。
如果说到时政消息,混迹电视台的王同学是能一一道来的,且自言是知晓许多黑幕内里的;倘若说到风光摄影,那晴天大哥又是能给人讲一讲技巧心得的,再说到明星娱乐,感动叔也是能侃侃而谈如数家珍的。Y君好像是事事都不挂心的,你瞧不出他极爱什么,当然,也没有极厌恶什么,他的性子里有一种不偏不倚的中正平和,流水落花,浮云锦霞,他都赞叹,却不贪求要去赏玩一番。
我同Y君谈历代文人,他以为民国文人是最有风骨的一个群体。东西方的交融,传统向现代的渐进,在坚守和反叛、背弃和逆流、沉思和沉溺、哀痛和抗争的大博弈时代,民国文人以最无邪明亮的眼和最赤诚热爱的心,既敏感捕捉到时代激荡,又能立身政治洪流之外,保留一份文学的独立清醒,令短短的民国数十年在浩如烟海的历史长河里绽放出绚烂多姿的文学面貌,这在中国文学史上是极难能可贵的。Y君对世事的认知,既不十分放任,也不过于清高,他同少数民国文人一样,永远为人性中永恒的美丽和哀愁所感动。
喀纳斯的秋日下午,我在屋里睡午觉,晴天大哥在小院里洗衣,Y君独自坐在走廊门口倚着木墙,就着小罐干豆,几颗烟,饮了一支红酒。我在屋里醒来,旁边是烧热的火炉,瞧见他在黄红夕照的窗前倾着身子,醉意朦胧的自顾自击掌唱歌。我光着脚穿着睡裙出去,在他身旁坐下,点了一颗烟。他微微闭着眼,含着点点的泪,说:西芫,我好幸福,这样晒太阳,这样的时光,真好!
母亲的事情,我知道的并不是很多,知道的一些也是高中毕业那年在姨妈家里听姨妈讲的,姨妈已经很大年纪了,和母亲同母异父,还是外祖母作童养媳时所生,而母亲则是外祖母辗转被卖到黄家以后所孕。当然,这在那个食不裹腹、衣不蔽体的年代并非奇事。
据姨妈讲,母亲在年经时是个美人胚子,十里八村的女娃子像山里的茅草扎窝,也难有出其右者,她的两条大辫子在襟衫前晃悠晃悠的,小伙子们的目光炙热得连冬日田渠里寸厚的冰都要化了。母亲的女红做得极为精致,齐针、套针、扎针、长短针、打子针、平金、戳沙……样样出色,当年那一大家二十来口人的衣衫鞋袜全由母亲操持,这个我自然是是相信的,家里还有些母亲年轻时候做的绣枕,巾上的鱼水生色,花草含香。母亲的好嗓子也是百里挑一的,她在庙会上的唱的黄梅戏《天仙配》曾惊艳四座,乡邻无不拍手称奇的,这个我也是知道的,我所拿手的曲子也均是幼时从母亲处学得的。
母亲并不是大家闺秀,也算不上小家碧玉,母亲的出身不过是个贫贱之家,一个只知喝酒的石匠父亲,一个小脚老太的母亲。不过因为母亲是家中老小,又为不足月所生,幸而姨妈抱着四处央告吃了些奶水,才得成活,所以深得外祖母眷顾,不曾做过什么农活,性子也乖戾难驯。
母亲到十七八岁已是高挑饱满,鲜嫩嫩一株水仙,葱白葱白一副好景致了,三说四聘的人家踏破了门槛,也未有入得她的眼的。舅母私下将母亲许了人家收了礼金,逼母亲出嫁的时候她却抵死不从,以至被打得衣衫濡血,外祖母也被连带着折磨得口鼻流血,奄奄一息,舅母才怏怏作罢。
母亲所暗许芳心的是个供销社的小职员,经常和任宣传队长的舅父一起到外祖母家串门子的。他时常在母亲去供销社的时候偷偷塞给她紧俏的火柴,在母亲走了好远还站在社门口望着去路,而母亲形容的是他拉得一首好胡琴,咿咿呀呀的,叫人想着妃子笑,无尽繁花落庭院,阶前黄叶和风转,在夕阳里一个回眸,意犹未尽……
只是在那个才可以婚姻自主的年代,在那个礼教兴化浓厚的闭塞山村中,婚姻虽不是媒妁之言,父母主命,却远远没有开放到自由择婿的地步,况且母亲还是那样一个心高气傲的女子,那样一个受着周围人目光的女子,那目光可以艳羡,却也可以诋毁,她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倾吐爱慕。
河对过的男孩跟着父亲到外祖母家提亲,带了厚重的礼物还有才时兴的的确良衬布,殷勤地帮着外祖父掌磨、担水。外祖母相中了他温厚敦实的样子,当时就应承了下来,回头告诉母亲说“除非我死了,除非日头打西山出,你婚姻自主”,母亲万千不愿,却不得不从,她虽娇纵,却很孝顺,念着外祖母一生凄苦,不愿再忤逆她。况且她知道,外祖母一身疮疾已是半截入了黄土的人,是想趁还有喘息之气将母亲许了人家,纵是命不遂人,也算了了一桩大事,可以安心上路,再说那男孩有些手艺,人也温厚,她是思量着母亲跟了他自然不会受什么苦处的,为人父母的,操碎了心也是为着她们。
母亲只得应诺,只是从不去男孩家走动,她自是有她的心思,她以为拖个三四年也许男方就自动毁婚了。她仍旧暗暗想那个小职员,绣了许多的鸳鸯枕,纳了满满一篮红红绿绿的鞋垫,却始终没有送出。
只是她想的太简单了,她没料到婚姻不只是两个人的结合,也是两个家庭的联姻。男孩是孤门小户的外迁户,而母亲那一族黄姓却是山寨里盘根错节的大姓,母亲那一枝虽衰败,但像模像样的宏室中庭三偏房的大宅仍存,哥哥任的宣传队长又是队里炙手可热的职务,况且母亲还有那样的美貌,他怎么肯罢手。
婚约终究是没有推脱掉,外祖母很快在两年后就不行了,催着赶着将婚事办了,吹吹打打的一乘大红花轿就结束了母亲整个青春的幻想。那男孩成了我的父亲,个子比母亲整整矮了一头,干巴瘦小的,脾气暴躁,每每将母亲打得卧床不起,母亲却从未妥协地喊叫一声,这些,早早逝去的外祖母永不得知晓。
男人,山水相隔的焉知他真心假意呢。母亲不怪外祖母,命里注定的。她尽心尽力地侍奉公婆,辛劳持家,不曾有丝毫倦怠,只是与父亲之间的敌对时起时落,持续到老都未停歇。
我大二的时候,母亲已是恶疾缠身,曾经丰腴的胳膊松耷绵软,雕龙嵌凤的镏金翡翠镯子在腕上几乎套不住。陪她在街上散步走到老染坊的时候,她看着大门口的一个男人,握着我的手颤了一下。我知道,那个她曾经爱着并一直爱着的男人即在路对面,相顾无言,而母亲已垂垂老矣,身形佝偻,倩影不再,只是,我知晓,母亲也曾有怎样的玲珑少女心啊!
隆里古城里一户人家刚办过婚嫁,错过了婚礼的喜庆热闹,只见到一幅红艳的自写喜联,上言:好女无须受嫁衣,下书:离娘自谋生活计,横批:之子于归。这对联显然不是出自书法名家,字写得毫无章法,且无美感,但“之子于归”这诗经里的名句却用得十分合体,用词平易,直言其事,却并不粗俗,你一看就想起了红楼里不通文墨的凤丫头那一句”一夜北风紧“,倒是起了个始,叫你尽管铺开想象那”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娇艳美丽了。
这送嫁联,不说姑娘如何貌美端淑,不祝夫妇亲爱长久,只说姑娘已成年“宜室宜家“,娘家没有丰厚的陪嫁,诫示女儿也不要有卑贱微心,当自强自立。这样送言不送礼的做派是古风犹存的隆里人的自骄,就像你在城里看到的户户门厅前挂着的走马灯,贴着的红对联,门楣上镌刻着的“耕读第“、“书香第”等等字样。暗瓦灰墙的老宅子承袭着家族世代的荣耀,经年流逝的荣耀随着宅子的门墩一起慢慢老去,磨去的是痕迹,留下的是记忆。这记忆非富却贵,成了挂在墙上、供奉在柜上的画像或遗物,于吃食穿衣上不再有实际的用处,却日日警醒着后人的行迹。
在古城另一端城门,一处宅子外墙上贴着写满礼金受纳公示的大红字报,蹩脚的字迹以一种简单直白的方式说明了主人与乡里的亲近疏离。礼金里不光有若干钱币,还有几斤糙米,这种馈赠的人情,看着粗鄙,却是坦荡诚挚得很,不攀附不厌弃,各尽心意。
我想象着这两户之间的距离,绕城穿街,打小是相识的,在一处念书嬉戏,两家长辈们也是熟识互知,经常同席喝酒的,或许还有过戏言,要彼此结成亲戚。春天时,刘廷蔚两句极美的小诗里的情景偶或一见,“野梨花低压的小门里,着一件葱白的单衣“。到夏夜,院外栀子花树旁纳凉,也会有张爱玲式的轻轻一问”原来你也在这里“。等秋月林上,村宴拜寿台上戏鼓开锣,会不会一起坐着小板凳,学着戏词说离分。冬雪飘窗,消息不畅,男孩儿眼巴巴儿地趴在临街的桌上,捏着小人儿画红妆。
这样青梅竹马的缘分,再美丽没有。等到成年了,她长得齐整顺眼,他也面貌无缺,不需要说亲聘礼,两家大人合计合计,请上城里德高望重的老人主持婚礼,唢呐齐吹,就把女儿送到了婆家去。爹娘在送亲时,洒扫尘埃,贴上这样一幅送嫁联,简单得好像把落在我家的碗送到主人家去,从此这碗碟是盛饭装汤,全由着你自己。
之子于归,姑娘嫁给男子了,爹娘不再护佑,生长日远,简单无繁的婚礼,由着的是两人相亲相守的心,这点爱,可以不美,但愿善待。
已经不记得在哪看到“一山一水一扁舟,一丈丝纶一寸钩;一曲高歌一壶酒,一人独钓一江秋”这首诗了,词句甚是俚俗,意旨却显高远,寥寥几个“一”字,轻描淡写、信手拈来便绘就一幅渔人独钓的胜景。且不谈诗中暗藏的寂寥,单是那份占尽秋意、逍遥自在之趣就羡煞了万千奔波劳碌之人。钢精水泥铸就的城市里,我们是鼓动的马达,聒噪迫动着前行。我虽无意避世于山林,山林却避世而遗存,我欲向风问明月,明月却隐团团云。幸而偷得这浮生半日闲,求山问水弄翩跹。
未接近百丈崖,已先听得十八滩的水声。青砖暗瓦,墨竹水泾,是再适合水墨丹青不过的了,油彩焉能画出沉碧逶迤的情致来。屋角檐后几株竹,塘中田边数头牛,不紧不慢的水车,荷锄伺田的农人,皆叫人忘世之忧。我虽是一介女流却也曾经向往这样的山林之风,平民布衣,躬耕于野,闲敲棋子剪灯花,青梅煮酒论英雄,看几个梧桐花发栖凤雏,望一盏春波染平川,悠哉乐哉!而如今,想那秦皇汉武宫阙万间都做了土,论古今、说帝秦也只能在神思游往之间了,想要离群索居也是不能够的了。此时身在山中,耳闻啾啾之鸣,目视绿叶如屏,还是无法抑制这种冲动,若有人问“子何求?” 我必答之:“数椽茅屋,绿树青山,时出时还;生涯不在西方;斧斤丁丁,云中之峦。”
山上却是另一番景象了,层峦叠嶂,怪石嶙峋。从沙溪上去沿竹株箫影间下至漂流始处,才知这百丈崖的来处,虽不及断崖峭壁之惊险,但以漂流来讲,还是九曲十八弯,湾湾湍急,泷泷刺激。还未开始,已有人等不及地瓢泼助兴了,皮筏才起,就闻得惊呼阵阵,红衣绿巾隐没在浪里白涛间。水虽浅而石颇多,流虽急而林愈静,激流回漩处已不见了筏踪人影,只那滔滔白沫翻腾。待行到平缓处,山间阴凉怡人,竹影穆穆,水鸣潺潺,竟有舟行江上,人走画间的逍遥之幻,只是还未来得及享受这怡然之乐,一个瀑流又卷进了水底。
才见玉女拦江,又看云海弥幛。锦江的水并不清,却绿得有分寸,沉滞滞的,同那墨绿的竹,灰白的林霭混成一片,下着雨,并不大,才觉出古老的桥栏上那一些沉重晦暗的过去,那是有故事的感觉,不似艳阳高照时那样直白浅薄。桥底有勾栏画舫,红红绿绿的俗艳,但裹在周遭的墨绿之间也还赏心悦目。江心有竹,涨水的缘故淹进去了,已经辨不出竹根,只是一片墨绿浮出江面,森森的参差起落着。极想摇一只船进那竹林,看看是否有荷香白鹭,只是大队催促,终未成行。
爬上长老峰并不是件易事,且不说曲折迂回的台阶叫人心觑,单是想要在被万千游人踩得斜溜的台阶上站稳已要颇费力气,到“丹梯铁锁”那一段,已经叫众游客真切领略到何谓“难于上青天”了。一条铁链攀崖而上,徒有宽不盈尺的台阶,四围皆无所依附,有惊呼仰望者叹其险峻,有顿足捶胸者号其难越,有摩拳擦掌者跃跃欲试,有黯然转首者溃败中途。屏气停息,探足蜷体,不作仰天之望,亦不为低头之瞰,摸索着爬上那一段天梯已是汗雨涔涔。一鼓作气,穿竹林、过乱岩,不多时就到了长老峰巅,御风亭里俯瞰朱岩绿峦,云海漫漫,竟生出“海到无边天作岸,山至绝顶我为峰.”的豪气来。万里江山如画,如何辜负锦绣年华,我辈非自夸,壮志凌云挂。
既上得山去,下山自不在话下。暮霭升腾时,便三三两两回营了,想要滞留些时日已是不能够,所庆幸者能有此次出游,所愿者亦能时时如此次出游。“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真正的宁静在内心,若能修得此境界,市与野又有何区别。
临近凤凰的前夜,我在德夯苗寨的客栈里,靠着微温的暖片,睡到鸡鸣狗吠,阳光满被。
吉首到德夯一路裹挟着暮冬寒气、山林雾霭、裸河风尘,蜿蜒入群山腹地,探寻着未知之旅。沿路河溪回曲,水浅石出,清寒一片,玫黄的夕阳在石滩上渲染出层层叠叠的光影。河溪依山势流泻,或缓或急,温滞的光混淆了视线的界限,目之所见都融进了那玫黄的色彩里,像是印象画派的手稿,一时一地的变幻着。
我在颠簸的车里,枕着对凤凰无数的幻想,昏昏欲睡。
到德夯已是灯火初上,寨子在一处谷底,四周峭崖耸立,与世隔绝,只有山涧清瀑自山而下经过寨落流淌出去,触及山外的世界,据此天险,即使在流寇作乱、外患入侵的年代,德夯一处也该是鲜有匪患的吧。
循着灯火,匆匆打量了下寨子,行到接龙桥一段,竟然飘起了芦花般的小雪,只得折回客栈。一夜北风紧,叩打着门帘,声声入耳,混着犬吠,想是年关日近,风雪夜归人吧。苗乡盛产糯米酒,若在此时,柴扉夜雪,当长空竹林,有三五好友,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定是一大乐事。
翌日清晨,以为必是千峰笋石千株玉,万树松萝万朵云的奇观,谁料想拉开窗帘,青山入户,阳光晴好,窗外的一垄菜地上只有清白的霜气,哑然失笑,自己当真是个俗人,做不到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任运自然。
客栈在山溪入寨一隅,承山林灵秀,接世间烟火,面朝竹影婆娑的盘古峰,背靠乔木丛生的驷马峰,溪流穿屋而过,常闻淙淙水声。客栈入寨有一丈约石桥,年久残损,桥下青苔密布,鸭群自得其乐。桥头一丛盘根错节的竹,竹株旁有幽僻小径入山,不知通往何处。
寨子里多为木屋老宅,依山而设,青瓦迭递。细细看去,却是和丘陵地区村落有所不同,寨间几无高大乔木,门户紧凑,鸡鸣狗吠之声相闻。入户小径以砖石垒台,曲折难辨,犹入八卦迷阵。宅楼多是就地取材,以杉板、竹柱为筑,白日里拆却门板,即有天窗,满堂通透,夜间燃起火塘,也是散气保温,毫无烟熏火燎之恶。
正当晨炊时辰,却不曾见突兀的烟囱,只见家家户户青瓦之上笼罩着团团轻烟,往上缈缈散开,化在艳丽的光里。黝木青瓦白烟,一点朱红门楣其间,青山黄石做画,绿水黑鸭。真是一幅绝好丹青。
我去到的时候,春节枯水期,寨子里流沙瀑布的胜景自然是见不到了,只有玉泉溪缓缓地穿寨而出。水浅流缓,山里随着溪水漂流而下的黄绿浮叶,都在一处断台笊篱样的栅栏处拦截了,层层叠叠的阻滞,带着松散细腻的蛋花样的浮沫,栅栏外是倾泻而出的水花涌流,带动着巨大的水车吱吱呀呀地转动,这样精巧的设计实在是既省力便宜又有着天然的智慧,且有着动静起伏的美感的。
德夯这一处幽闭阻塞,牛耕人作,禽兽畜养,外人看来,或许失了很多生活的便利,也欠缺娱乐的精神。但你只需瞧正午的日头底下,三三两两坐着纳鞋底儿的妇人,有心炫耀他们的玩水技巧在潭子里钻上翻下的男孩儿们,还有家门口嘬着卷烟,拍着大腿,高声叫战着下棋的汉子们,你就知道他们自有各自的乐趣,且这种乐趣交互传染着的,不为一人所独享。
德夯的美,在那风景里处处透着的漫不经心的因循守旧,那守旧的精神里有对自然的崇敬礼拜,不过分的采获和因地制宜的变通,还有老幼之间口传心授的努力生存与知足常乐。一方天地,自上而下,总会有自己朴实的生活智慧和约定俗成的规矩,形成看似散漫又井然的秩序,这无制约的秩序才将德夯的人情紧密联系在一起,时光边缘,也不觉落寞。
岩从云南给我寄来一个小包,交叠缠绕的小布袋里面几尾晒干的咸鱼。前些日子,他才发图给我看过夜里和同伴们在河里起鱼的情景,他说我要是想吃曼滩的香茅烤鱼,得回去才能给我做,现在采春茶、割橡胶、还要准备傣历新年的泼水节,格外忙呢,只送我几尾咸鱼尝一尝曼滩这时候晴好的阳光罢。
岩有些矮胖,少年时的憨皮直接过渡到了青年的敦实,十七八岁的年纪,身手却不那么敏捷灵活,说话不高不低,走路不急不慢的,像是一团软软的棉花,洁净、柔和、温暖,叫人看着就觉得容易亲近。
队伍都外出去山林里寻野象了,我穿着傣裙一个人在寨子里晃悠,脸上还残留着夜里与寨民狂欢醉酒的醺态。走到寨门口,进寨的河溪桥上十来个傣族男孩儿靠着河桥护栏嬉笑闲聊,风和日暖,青春正好。远远的看着我走过来,都用又好奇又羞赧的目光闪闪躲躲的打量着我,瞧着我走近了,又都静静的不说话了,却推你拉他跃跃欲试地想要与我这个外乡人打招呼。
我索性直接开口问了:寨子附近还有什么好玩好看的去处吗。这是一个与当地人成功搭讪屡试不爽的问题。出于礼貌,对方总不会不答,而你这样对他们如数家珍熟悉的事情带着的十足兴趣,总会刺激他们带着点洋洋自得的口气与你说一些故事,甚至会以主人的姿态邀请你去同看同食的,你常常能于既定的行程里收获一些额外的惊喜。因为这样搭讪的缘分,我在凤凰去到了当地人家中吃除夕年夜饭,搭着摩托车去到了凤凰边远乡村一条长满杉树的静静河流边度过了一个愉快的下午,在多依树梯田去到了彝族人家中做客,在禾木与牧民在村旁数公里的草甸上纵马奔腾了数小时,在可可托海和一群中学的孩子们演了一出教导主任和坏孩子的批斗游戏。
果然,男孩儿们都七嘴八舌的说起来还争执不下,河滩水库、梯田茶山、林间小寨、干栏竹楼、废弃盐井、葱茏青树……岩就靠在桥栏上站在人群后静静的看我,那种安静若不是生性矜持,就是内心丰盛。我总不喜欢太过喧闹有着盛大表现欲的人,安静持重的人,最懂得进退分寸。我略略挑起的下巴穿过人群朝岩点了点头,目光盯着他问:你能带我去茶山吗?男孩儿们齐刷刷地掉转头看他,几乎推搡着把他拥到我面前,说:他有摩托车!
岩的小摩托载着我 碾过乡间小路坎坷的泥泞,掠过田头挂满果实的木瓜树,穿过木棉花绵绵的花荫,停在一大片紧邻橡胶园的茶林里。一垄垄茶树蜿蜒的流线状曲线,井然有序的间隔距离,层递的参差起伏落差,这样简单的线条中有变奏,复杂中仅有少量的元素,就像遵循着“少的艺术“的极简摄影一样,宁静又充满着张力,富有美感。已经过了冬季修剪期的茶树蓬面上正萌出林林的带着蜡光样的嫩芽,新老交迭,总是充满着生机希望的。我因为胃寒的缘故,受不了绿茶过重的茶多酚的刺激,在黑茶和普洱茶上倒是有较深的尝试。普洱刚开春的头采就极为珍贵,而头采中若能得到古茶树的紫芽更是天然稀有了。
我问岩可会制茶,岩二话不说调转摩托车,拉我上车回寨子了。露台上男人们正在喝酒,我院子外采了一片酒红色心形叶片,心形边还带着鹅黄色的小叶齿镶边。岩过来捧给我一碗茶汤,在我对面坐下,探着身子托腮带着点自骄的神情瞧我。果然,茶汤红紫,涩甘带着独特的蜜香,口感饱满顺滑,正是我想要一试的紫芽呢!岩说母亲病故得早,打小是要跟着父亲去山里采茶制茶的,虽然不学得十分精炼,但已有些手艺了。岩说这些话,眉目间并未露出怨尤,那淡然的口气像在讲旁人不相干的故事,说完还朝我憨厚地笑笑。
露台上新制的咸鱼已然干萎失水,泛着盐白色,因着风,串鱼的麻绳轻轻摇晃出好看的动律。这样积蓄储藏的心思,在食材匮乏的时候则可添一些滋味,再辛苦也能撑过去的,总能等到下一个花团锦簇、果蔬生发的时候到来。
奈保尔《印度:百万叛变的今天》中讲到“穷人的信心源自贫穷,也毁于贫穷”。因为生来贫贱的生活,和想要摆脱困苦所作的努力,总期待着终有一天会有好的变化,这向好的信心总使岩格外努力。幸而岩的生活一天一天好起来,总没有在望不到光明的黑暗里倒下去。
岩寄来的咸鱼,我蒸来吃,只加姜和几段葱白,就觉得滋味满口,口感咸鲜,肉质劲实。完了儿,再喝一盏乔木王之类香气高扬的普洱茶,去腥回甘,也觉得十分好。
我一路走,一路采摘,收割了满怀的青草红花,也沾染了一手的残杀之气。青春,就是看着海市蜃楼的盛景,发着天长地久的幻梦,做着热血任性的傻事。
那些年所见的,以为一定是不可错过的;
那些年所遇的,以为一定是不会辜负的。
但是许多事情,和染病一样,看似安好,变化都在暗中进行,终有一日,暗涌齐来,哗啦啦兵败如山倒,比如爱情,比如死亡,比如不能说的遗忘。
你就眼睁睁看着,你所怀最大期望,以为最深依恋的人,忽然走着走着就在某个路口分道扬镳,毕生陌路了。
而那些在你生活里视而不见的人却在某个时候再三出现,不期而遇。
那些我们以青春之名爱了、恨了的人,在之后怀恋青春的无涯时光里还会狗血地一遇再遇,一样的情节,不一样的只是我们不敢再爱的心。
于是,我们以为,岁月,是用来蹉跎的,而青春,是用来怀念的。我看深夜路灯下雪白的地上林静淌下的血,阮莞独自在火车中段厢里散飞的头发和悲抑的泪眼,陈孝正坐在台阶上大脚踩熄的烟头……这片子熙熙攘攘,炎热闷躁,青春里无一人孤单,爱或者被爱,而最终都落寞孤寂的只身自暖。
没有什么不朽的青春,只有关于青春的不朽记忆,那些片段就像插在瓶中已然干枯的勿忘我,颜色鲜活又鲜香尽失,终致在岁月的拷打下,散乱成一地鸡毛。
张开在阮莞坟前说:你知道满天星的花语是什么吗?是甘愿当配角。这些年我怀揣着对你的爱,就像窃贼匿藏着偷窃来的赃物,永远都见不得天日。谁都不知道我一直爱着你。
再没有爱,比看着你去爱,更残酷和更温情的了。
我已许久未见过秋色。
生在鄂西北,见惯了十月树下层层的落叶,塘边如雪的芦苇飞絮,南飞的雁行,秋月和湖水寒意清冷,斜阳半山染黄,等到腊冬,地里便是什么也不生发了,好像一切都是有脾气的,爽快凛立的劲儿,不似老实人那么温吞。
而深圳的天气始终如梅雨时候,湿稠黏腻,不能叫人舒爽轻快。一年四季,总也看不出什么变化,花春天开,到了秋天也是照旧开着,叶子三月绿,到了冬季,也仍旧不落,六月上身的花裙,冬天也还脱不下来。除了撕下的日历昭然告知时光已逝,其余好像就是一幅已经着了色的城市生活图,不过随着空气的湿度,颜色浓了淡了,添了些人来来去去,其余,常年如一。
百合花瓣做的押花书签,插在“棠梨叶落胭脂色,荞麦花开白雪香!”这一页,一直未翻过,我执念的不光是秋色斑斓如许,或者还有秋叶萧瑟里的惜时回望。知流年,才懂时光人情,人事也如季节,有冷有暖,有繁盛,也有孤寂,人情易冷故要用心守望,人走茶凉所以也无需执着。
北疆的白桦林美得连篇累牍,总没有叫人歇一歇的时候,香山的红叶满山遍野,也没有留白的抑扬,眼中虽美,心里却累。至于其他的小景,潭柘寺的松,敦煌的明月,栖霞山的红枫,雁荡山的芦花……这些或苍劲或澄净或绚烂或清雅,却都不在两日可以来回的范围,我只得去邻近的北岱底寻一些秋的意味,听一听落叶底下的虫鸣,或者跟在驴马车后面迎着秋天干燥的浮尘走一走。
我总是容易对文字产生无尽的遐想,光是“画眉弄”和“北岱底”这两个地名就足以吸引我夜行前去海洋,从介绍上看,那分明是闭塞的山村,却不知如何有这样有意趣的名字,想来定是十分美的。
“画眉弄”终究只是路过,却如愿到了北岱底。北岱底坐落在群山之中,十来个村庄沿着峡谷自然分布,村中不尽是“形分瓣瓣莲花座,质比层层螺鬓头”的金黄银杏叶,高山峡谷里即有点点红叶,还有高瀑飞流,古树参天。我对于红色有着偏执的喜欢,这是一种十分有张力的色彩,大面积的艳红,纯粹蔓延,带着血液涌动似的不可抑制的欲望,小处的点缀,若以黑白间色,则是最浓烈与最干净、最热情与最压抑的冲突,这样的冲突更显出神秘的妖冶。
北岱底秋天的山林,不同的树木,在不同的时期老去,使得红色、褐色、黄色交织,看似斑斓纷杂,却又十分和谐。像是美人玉面上的胭脂,从颧骨一路往上到眉骨,胭脂的颜色有着自然的晕染过渡,万木林中的一树红叶,又恰似是眉心点上的一粒朱砂,风情立现,眉目如画。
成熟的秋,正像是嫁作人妇的女子,过了春天的恣意妄取和夏日的铺展盛大,懂得舍弃,亦知道挽留,不再纤毫毕现,却别具嫣然风情。
终有一天,我要将院子里种满花草,每天躲在花花世界里,再不问家长里短,再不管市井闹事。
院子外用锹挖土埋上一排的竹篱笆,篱笆根种上蔷薇,不管是酴醾,还是木香,总之要在四五月的时候越过院墙外去,枝条长得蓬蓬勃勃的,攀援而上,花开得纷纷繁繁的,如云如星。院墙外总要有一条长满青苔的石径,花色还要缤纷各异,风要轻微微拂花摇叶。那时节打院外过的人,不免要被枝条牵挂住衣衫,或者花瓣飘落至发鬓,在此,停一停,向院里张望探听,落英凝露容光艳, 疑是伊人驻马来,而我,定要紧闭门户,由着这错过发生。石径尽头,还要有一泓活水,流花送情,往别处去。花开,花落,同喜,独悲。
挨着墙根,搭个牵牛花架,或者插上些凌霄花,且等着它一年年爬墙覆瓦,待墙上生出些青苔水痕,斑驳的黑白,皴染的石绿石青。院子里置上些石桌石凳,日头升起来的时候,在屋里躲些清凉,日头将落时,在藤墙下读一读书,喝一喝茶,或者发发呆也是好的。春鸟来了,就由着扑腾掠飞,夏虫爬过,也任它掘洞昼鸣,流萤点点,我也不必捉来装纱,自有飞散的一天。
屋子里仿芸娘做一个移动花架屏风,又可精进些,在活动的底座错落竖插上粗细的竹子,竹身上下挖出些大大小小的孔,填土装满,在孔洞处扦插上常青藤、扶芳藤,过些时候,即是满架青翠。这样的花架还可做上好几个,既可以随处移动,还能依照地方拼成不同形状和大小,岂不是十分有趣。下午阳光太烈,倘若加门帘,一则不透风,二来也会略显暗沉,就可以把花屏移到厅门处,既有活风穿透,光线明暗,还兼着降温消乏的效果,真是再好没有了。
书架上的花瓶,只要些时令的花草妆点就可。粗犷质朴的大陶罐,插上几株向日癸,灿烂明目,又或者是一把狗尾草配上小雏菊,也生动可爱。花瓶做来也十分简单,扯来几匹麻布,用各色油彩泼上去浸透,只管染成花花绿绿的,剪成大大小小,用胶水仔细裹上平素的一些瓶罐,也就成了,既简单便宜,也少了流水线上生产的标准,形态各异,花色各异,麻布的肌理和油彩的浑厚,质朴天成,也可算得别具匠心了。再想偷懒,也是有法子的,买来白漆,将些瓶瓶罐罐尽数刷白,故意刷得不那么均匀,甚至有流坠堆垛的形态,那也就成了。
我性爱繁花,见了林中墙角的花开,常忍不住要前去赏玩,不管是姹紫嫣红,还是纯白不争,心里始终存着艳羡的意思,那一树的繁花,不争不抢,不管不顾,时月尽逝换天日,经年风尘掩流光,它总要一年年的开着,只为无法辜负的春风。
到初夏时,下了几场雨,梅州这时节可取来泡酒的果子都尽数成熟了,青梅、杨梅、枇杷、桑葚、樱桃,酸甜适口各有风味。我平时是不大喝酒的,偶在出行时喝上几杯,不拘新朋还是旧友,我也只愿在那时做个散淡闲人,觥筹交错,言笑晏晏。“青州从事,平原督邮”的清浊之别,我是分不出的,酒中旌旗猎猎、儿女情长的故事,倒能说上一说。
可我的确算不得一个好的酒友。
时人喝酒总爱有男女杂坐,还要有私情调笑,或者各种游戏助兴, 我虽然敏思,却是寡言,在插科打诨上亦缺乏诙谐的机敏,不看重主宾之别,更不会察言观色,喝起酒来,抑扬顿挫的节奏是没有的,不会添言助酒,也拙于应对劝进。若是有人劝酒不成,脸上讪讪的颜色,我定要举杯上去同饮以解尴尬,更有身边浅饮之人不胜酒力,我也要站起来迎战代饮,我虽然知道,酒席之上的乐趣,多半在于劝与拒的迂回交锋上,酒饮微醺,花看半开,这样的放纵和节制,我又如何不懂,可也总看不得旁人窘迫的境况。即便是喝醉了,也只是昏头沉睡,断不会胡言乱语,连一点酒余饭后的谈资都不肯给,总之,是个顶无趣的人。
喝酒一事上,我的性子,不适合群聚斗酒催饮,更适宜三五好友叙聊慢酌,一则不损旁人劝酒的兴致,二来也不伤自己清傲的心气。梅州有一段曲水河十分好,清水粼粼,绿竹猗猗,绵延数里,林中散户老屋,屋后斜枝野花,宁谧悠然却也不失便利的活泛,有“水绕陂田竹绕篱,榆钱落尽槿花稀”的田园闲趣,若是在河边住上几日,每天涉水渡河,摘菜挖笋,饮酒小睡,定然惬意非常。
队中有几位善饮之人,行路坐车都要拎着酒瓶喝上几口,说起话来,斯文沉稳,或者谐趣爽朗,倒是颇经了些世事沉浮的样子。有些人放达任诞,倒不见得浅薄轻狂,我在言语上弊帚自珍的沉默,却实在是如王小波所言,没有能力,没有机会说话,也是对于话语世界的某种厌弃之情。酒后,也越是少言,心里怀着的是些旧事故人,不在眼前须臾欢乐上,朱敦儒有几句说“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不须计较苦劳心,万事原来有命。幸遇三杯酒好,况逢一朵花新。片时欢笑且相亲,明日阴晴未定。”也是看似达观旷达,却有无可奈何的放任,这世上有多少人不自知不自量,过去事,不能了,未来事,不能预,沉溺软弱,不能自救,亦不能救人。
雨下不停,有一白发老妇人在棚亭中卖新摘的红李和山桃,俱是最当季的水果,瓜果自然成熟的甜香幽幽沁散,若不经那些日月,又如何有这样的嫣红颜色和酸甜滋味,她倒比我们更懂得“梅子熟时栀子香”的天道有常,无为顺应了。
凌晨三点多爬起来,楼梯拐角的窗户外面是一株木香花,花白叶翠,间叠的影子照进屋面的墙上,风兀自吹进走道里,凉意袭人,睡意全无,快十年了,我还是时常在梦里想到W君,七年前的某个寒冬夜里这个时候,他打过电话给我。
窗户外面,花早已落了一地,西窗月,风吹雪。
长大似乎是一个漫长的自然到来的过程,,这种生理发育上的趋于完美总是伴随着情感上丰盛到干萎的逆过程,成熟是个褒贬不一的词汇,意味着身心上不再受制于人的独立和自由,也意味着思维上必须置身其中的冷静自制,淡然疏离和理性审视。
成熟就像花期一样,不用期待,也无法抗拒,到了季节就是无风漫天絮,不雨花一地,这种生长的必然过程,无可阻挡,你不知道花什么时候会败,就像你不知道花什么时候会开一样,而,我已亭亭,却做不到不忧不惧。
我不知道落尘的花是否会眷恋过往的风,而我却真真切切地在这种纠缠中败下阵来还不肯面对盛夏落雨的季节,总要在心里给自己描一幅春光灿烂的锦绣光明,我的感情,早就输给了时间,我的记忆,却始终敌不过自己的执念。或许我忘不了的不是十年前的他,而是那时候倾尽心力的自己,这就像是一场殊死搏斗最终却阵地全失的防御,我的全部所得就是一场风花雪月的记忆,所以不肯交付他人。不然,为何许多年后我记得雪夜路灯下我的眼泪,记得摩托车后位上一把凋谢的花,记得一本记着我们名字的超市寄存登记薄,记得宿舍暖气片儿上开花的一丛水仙,记得午后阳台上挣扎着跳出鱼缸的金鱼,却独独记不清他的脸。
那一段如花似玉的年纪,终究没有花团锦簇的青春,不过是一个冗长沉闷的剧情,混杂着他人的血和泪,然后在年年的暮春夏至时都一遍遍重温往昔,人就是有这种能力,悲伤逆流成河,也放不下陈情纠葛,只是我学会了假意微笑,告诉自己很好。
花有来年,情无往生,而我,回不去,也不肯再往前走。人山人海,边走边爱,西樵山的叠泉,灵隐寺的题字,上甘棠的流莺,香零岛的湖潮,月到天心处,风行水面时,这样的清凉细微,澄澈明净 ,并非没有落入我眼中,却也知道,那终究不是你。
W君,你还好吗,这些年烂熟于心的电话号码我不会拨,这些年想说的话,我不会对着你宣之于口,这些年想见的人,我也从不会再次转身。
满地的木香花,和露台清凉夜色中的我一样,未眠。
而我早就知道,那不值得。
南国的春,我已在此六七载,若要我说说春的样子,我却不知从何说起。
春从何时起,又从何时就悄然进入到盛夏,不在粤南的人,是说不清这其中含糊的界限的,正像摄影的门外汉光从照片也是分辨不出万物之上的光辉是晨光还是暮色,因这其中的变化实在是精妙其微的。
燕子报春,杨柳抽枝,迎春花开出鹅黄色的花,这些幼时常见的景象,在粤南的城市似乎不多见。于我们而言,春的界限似乎只在日历上“立春”那一页打了个美丽的手势,而后,就不动声色地春夏一统了。倘若你是个有心人,当然还可看到木棉树枝叶未发就先开出的火红花朵,树冠上长出的铜钱大小的新绿,勒杜鹃花团锦簇的枝蔓,雨也曼妙翩然,不那么急促狂烈,却是缠绵得很,好长时间也不到别处去。
南国的春,很短,不会见到北方那样大地换装的萧瑟到葱茏再到浓荫蔽日的过程,似乎一直是夏天,满眼的绿,满心的润,始终未凋。南国的春,也实在是很长的,树一直绿着,叶子三片四片的,生了落,落了又发,花一直开着,水一直流着,鸟也一直唱鸣树梢,衣衫,也是那么三两件加了又脱,一条裙子从春到冬,通穿四季的。
我到乐昌的九峰,才知道,南国也有这样分明的春。溪流里水流淙淙,冷冽犹寒;墙壁下的苔藓已抽丝发苔,由秋冬的墨绿色转为翠绿色,青翠可爱,恐要到四月才能连簇成片;轻柔的雨丝,转眼就成了山峦之间飘渺的云雾,似下未下;田间地头的纵横阡陌,也都掩没在嫩绿的草叶和不知名的小花间了;成林成山的李花开得堆垛成雪,莹透纯白,丛中一树粉桃则殷红带露,娇艳烂漫;刷白的墙,泥土的房,李花都覆上门廊,落了星星点点的霜。
九峰的确是美的,美在这些寻常的小景中,也美在桃红李白,花开成海。微雨之后的九峰,树在梦里,人在画中,这样的美妙,触手可及,她像是一个正值妙龄的女子,容光溢彩,有那一份活泼,一点娇嗔,时而妩媚回眸,有时静静站立,无论怎样看,她都是美的。只是不过一月光景,风过花落,再美,也终要成为遥不可及的梦。那漫山遍野的李花淡伫纤秾,清芳胜雪,“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这样的孤傲绝俗,不是她的宿命,亦不是春风的多情,她只飞落于石阶草丛,温暖谁的梦。像一种爱恋,不管不顾的到来,不言不语的离开。
我到九峰来,寻一场美丽的遇见,也别一份长久的怀恋,风起的时候,花落的时候,孤淡的月,薄暮的光,叶间的碎语,喝到无味的茶盏,焚到一半的香,都记得涌到心头的离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