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喀纳斯,去图瓦人村落“家访”是我们的一次难忘经历。
说是“家访”,其实都是成熟的旅游项目了——辟出一些民居,组织几名当地村民,包装成一个地道的少数民族家庭,表演几个文化节目,展示一些他们独特的文化习俗和生活方式,如有可能,顺带还会推销当地的土特产品……各地莫不如此。不过,通过这种方式,你至少可以触摸到一种迥异于自己的独特生活。
我们去“家访”的图瓦木屋
(叶子:如果能够旁观当地人的生活,即便是表演出来的,总好过仅仅走马观花式地看风景。当然,若是能像作家李娟那样,和哈萨克牧民们在冬牧场、夏牧场朝夕相处,同吃同住同劳动,那才能真正触摸到一个民族的灵魂。)
图瓦人是一个古老的族群,以游牧、狩猎为生。据说,如今新疆的图瓦人大约只有两千五百人左右,主要分布在喀纳斯、禾木和白哈巴村,他们勇敢强悍,善骑术、滑雪,能歌善舞,几百年来一直保持着较为原始的生活方式。有学者认为,他们是成吉思汗西征时遗留的士兵的后裔,因此被认为是蒙古族的支系。今天,他们在“民族”一栏中填的就是蒙古族。但也有人认为,图瓦人的祖先是五百年前从西伯利亚迁徙而来,与如今俄罗斯图瓦共和国的图瓦人属同一民族。不管这样,这个散落在中国西北边陲、只有几千人的小小族群强悍、悲情而又神秘,他们在周边强大的汉、维、哈萨克等文明的包围中顽强坚守着自己的文化传统,不能不让人心怀敬意。图瓦人信仰藏传佛教而又多“萨满”遗风,他们说的图瓦语属突厥语系,有语言但无文字,是我国的稀有语种。
(叶子:一个不能确知自己所自何来的民族,在外人看来,似乎是无根的飘蓬。可几百年来,他们在异乡的土地上,坚守自己的文化传统,却又给人以根基深固之感,仿佛他们天生就是这片天选之地的子民。)
我们前去“家访”的是紧靠路边的一栋图瓦人木屋,成色很新,木头是桐油刚油过的金黄色。屋子呈长方形,墙壁四周悬挂着具有鲜明民族特色的饰物、图片和乐器。屋内已被清空,成为一个纯粹的活动中心,北、西、南三面沿墙壁放置着长条茶几和矮凳,几上置酥油茶、奶酪、炒麦、葡萄干,和一种类似油条的食物。由于想拍照,我一进门便径直奔向正对东边的“主席”位置,主人倒也没说什么,可几名女士紧跟在我身后却被挡了驾,他们说:“这位置是德高望重的男宾才能坐的。”我暗笑:这里人果然很“传统”。
屋子里很热闹,大爷“抢”了主座,可以拍全景
(叶子:哈哈,我就是那个想坐主座而不得的女士之一。不过,我并没有觉得被冒犯——入乡随俗,这不就是我想要的嘛。求仁得仁又何怨?茶食我只尝了尝炒麦,有种焦香,味道类似小时候吃过的焦屑,只不过它是整粒的麦子炒制的。)
一大群游客——约莫有五六十人——一一坐定后,一名看上去30多岁的图瓦女子走到前台,当起主持人。她身着民族服饰,身材高挑瘦削,皮肤黝黑,面部的立体感很强,眼窝深陷,鼻梁挺直,线条分明,显出典型的中亚特征。让我惊讶的是,她的普通话十分标准,声音低沉浑厚富有磁性,极具感染力。她先招待大家品尝茶几上的食物,同时介绍了喀纳斯图瓦村的现状、风俗和独特文化。接下来,文艺表演开始了,器乐、歌唱、舞蹈……一一登场。
“女主人”口齿伶俐
(叶子:这个“女主人”干练爽利,看得出来,很是见过世面。相貌不算特别美,但气场强大,颇有些魅力。)
图瓦人有种独特的吹奏乐器,叫“苏尔”。查看资料,苏尔是种草笛,取材于一种蒙古语叫“扎拉特满达力斯”的草。它的管体有三个气孔,都在下端,吹奏时将上端套在牙齿上,姿态颇为怪异,演奏难度也极大,据说学会吹响它就得花3年功夫。主持人说,他们祖祖辈辈生活在大山之中,喀纳斯是他们的“冬窝子”(冬季牧场),这里冬季天气严寒,一年中有大半时间大雪封山,与世隔绝。正是在这样漫长的孤独与无聊中“酿”出了他们独特的艺术。流传下来的苏尔曲目大多来自“自然的声音”:鸟儿的鸣唱,野兽的长啸,湖水的涛声,北风的呼号……
为我们表演“苏尔”的是主持人的哥哥,据说是苏尔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这是一位高大壮实的中年汉子,身着藏青色蒙古长袍,戴一顶宽檐牛仔帽,演奏的曲目是《喀纳斯湖》。
笛声乍起,好似有种神奇的力量,所有的嘈杂和喧嚣都一下消退了,整个世界瞬间安静下来。紧接着,空灵而苍凉的“呜呜”声响起,由远及近,我们似乎能听见喀纳斯湖水在月光下轻轻拍打着湖岸,一只山鹰在湖面孤独地盘旋,飞得很低、很慢,像是在倾听,又像是在找寻,翅膀煽动得潇洒而舒展,悬浮在空中……直到笛声平息下去许久,大家还沉浸在这声音所营造的氛围中。
这根“木棒”就是图瓦民族特有的乐器苏尔
接下来,他又为我们表演了“呼麦”。这同样是一种独特而神奇的歌唱方法,主持人介绍,它藉由喉咙紧缩而唱出两个高低不同的“双声”——从一条喉管,同时伸出两条声线,不同的音高与音色,一条和着另一条,永远超出你的意料。这种方式被称为“喉音演唱”,有人将它誉为世界音乐图谱中神秘的金字塔。
歌声在一片岑静中响起,一声呜咽,很轻,很轻,仿佛被什么闷住了似的,从远方徐徐传来。慢慢地,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厚,像在积蓄力量,终于,从黑暗的深处破帛而出,像掠过大漠的长风,悠远而雄浑。你会感觉,这个男人的声音与其说是从喉咙发出,还不如说来自心灵的深处,是多愁善感而又生机勃勃的灵魂在岁月长河中的震颤与共鸣。歌声忽疾忽徐,循环往复,带着很多情感,似乎将他的个人经历,和他们族群千百年来的苦难,全部倾注到了乐曲中。乐声撞在四周的墙壁上,又弹回来,缓慢而浑厚地,流入每个人的心房……
表演结束后,这位图瓦汉子站起来,微微一鞠躬,萧然而去,全程未置一言,神秘而持重。
(叶子:演奏苏尔和表演呼麦的是同一个男子,他像是草原汉子和西部牛仔的混合体,既深沉又不羁,不算特别帅,可是长着一张有故事的脸。表演时,眼神时不时飘向窗外,几乎不和观众接触,显得又漫不经心,又自傲自得。正像大爷描写的,他的乐声悠远苍凉,很容易把大家笼罩在一种宁谧的氛围中,仿佛喀纳斯清澈的湖水漫上了你的心头。连那几位一直叽叽喳喳的大妈都安静下来了。忽然一个念头不合时宜地跳了出来——他一定有很多情人吧……)
随后上台的主角是个30上下的小个子男人(女主持人说是她弟弟),头扎蒙古巾,上身一件橘红色丝质短衫,一身短打扮,精瘦却强健。无论在乐队中担纲歌手与鼓手,还是邀请游客上场互动;无论是独舞还是与一位姑娘的双人舞,你都能感受到他并不高大的身体里蕴藏的力量。他跳《鸿雁》时,举手投足,踏跳舞蹈,真的就像一只在大草原上飞过的鸿雁,奔放恣肆又从容庄重,欢笑着越过世间的苦难和那些凝重的哀伤。图瓦人祖祖辈辈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与草原、森林血脉相连,是真正的自然之子,因此不难想象,他们对在此生息的马驼牛羊、飞鸟走兽有种难以言喻的理解和共鸣。
(叶子:纠正一下,小个子男人穿的,显然不是丝质衬衫,只是一件廉价的化纤上衣。他长得既不帅,气质也远逊于那个”草原牛仔”,我第一眼觉得他像个酒倌儿。可是,当他歌唱或舞蹈时,那个嬉皮笑脸的平庸男人消失了,他时而热烈奔放,时而忧郁沉静,时而神色俨俨,时而沉醉得旁若无人,仿佛已被图瓦民族古老的歌者舞者灵魂附体。在这一时刻,他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
这次“家访”总共持续了还不到1小时,绝对的走马观花。但它毕竟向我们打开了一扇窗,透过这个小小的窗口,我们看到了一个历史、文化与我们完全不同的族群,他们的生活方式,他们的喜怒哀乐,他们的骄傲与荣光……
(PS:图片来自我的微信公众号“叶子和亚光的后花园”,这次的旅拍记,大爷贡献主体部分的记录和描写,我基本负责补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