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边疆旅行记-罗赖马山

作者:猫阿新 显示图片

十月上旬,一家巴西旅行社邮件询问我是否对次月的罗赖马山十日徒步感兴趣。未曾想,那次漫不经心的答复后一个月,我竟然办妥了一切手续。于是,我带着一大堆崭新的登山装备,踏上了第一次露营旅程。

罗赖马山位于巴西、委内瑞拉和圭亚那三国交界处。即使在交通日新月异的今天,它仍显得相当遥远。从中国出发,辗转五个航班,换乘越野车长驱220公里跨越巴委边境,到达山下的印第安社区“帕莱特普伊”后,需要再徒步三天才能登上山顶。这应该是罗赖马山在全球可达性地图仍被标注为深红色(难以到达)的原因。


经过近四十个小时折磨,第五段航班终于在11月16日凌晨降落在巴西最北部的罗赖马州首府博阿维斯塔。日语常说“初次见面,请多关照”,博阿维斯塔的出租车司机可不这么认为。机场到市区3.5公里的距离一口价40雷亚尔。在我印象中,比这更黑的只有亚的斯亚贝巴。

也许是缺乏能源,尽管临近赤道,博阿维斯塔的机场、酒店、商场并没有冷气,巧克力放在冰柜里出售。就是这样一个商品和资源不太丰富的小城,却是委内瑞拉人心中的天堂。


按事先通知,我一早前往Aipana Plaza酒店集合。2017年以来,三百万委内瑞拉难民涌入周边国家,与当地人暴力冲突不断。如今,难民占到博阿维斯塔人口的10%,治安急剧恶化,欧美游客近乎绝迹。Roraima Adventures旅行社此次组织的19个游客,除了我和一对阿根廷夫妇,清一色的是巴西人。导游博哈夏花了两个小时作行程介绍。对于大家关心的安全问题,在确认了每人的保单情况后,他向我们展示了前些日子坠毁的救援直升机与那郁闷的幸存飞行员的合影照。没有比这浅显易懂的暗示了。


午后1点,我们离开城市,沿着热带草原上无尽延伸的174号公路,向北进发。


作为世界原油储量第一的国家,享受着世界最便宜的油价,又面临汽油供应严重不足;多数人开着大排量越野车,又食不果腹的前往巴西购买生活必需品。现实的荒诞不经让我想起哈耶克在《通往奴役之路》一书中的论述,缺乏市场机制、价格扭曲的计划经济体将如何不可避免的走向深渊。



步行穿越巴西、委内瑞拉陆路海关间一公里的隔离带,远处难民营的白色帐篷清晰可见。我们在边检站换乘委内瑞拉牌照的越野车,怀着不安与兴奋,驶入前方的茫茫夜色中。




在希腊神话故事形成的时候,人们还没有把真实和想象截然区分开来。今天的委内瑞拉对局外人而言,就像是神话,夹杂着各种活灵活现的传说。利用晨曦片刻,我仔细研究了这个以巨蟒命名的酒店,权当管中窥豹。



尽管远离首都,经济危机还是不可避免的波及到圣埃伦娜这座边境小镇。2007年的海报、苔藓丛生的泳池、停业的纪念品商店、神奇的鸟类崇拜和超现实主义的印第安绘画,酒店的一切就如同前台墙上那停摆的时钟,凝固在了某一刻。







在博哈夏催促声中,我断开了那飘忽不定的网络。 自从2001年用上手机以来,接下来的八天将是我与家人失联最长的一段时间。



20世纪60年代之前,罗赖马山是探险家的乐园。1962年,委内瑞拉成立卡奈马国家公园,并在70年代纳入整个圭亚那高地。从这时候开始,大众才得以走进罗赖马山。


旅游网站和旅行社关于国家公园门票的价格众说纷纭。至于为什么收钱不撕票,在这个钞票用作卫生纸的国家,已经不足为奇了。



沿着沟壑林立的山间土路上行,我注意到阿莱克斯钥匙扣上的一行小字:道路的尽头,快乐的起点。天高云阔,我们仿佛进入世外桃源。



帕莱特普伊是一个两千人的印第安部落。村民既有私有土地,也需要定期在公地劳动。圭亚那高地降雨量大、土壤肥力低,部落无法自给自足,经济很大程度依赖于旅游业。那些与旅行社关系密切的村民,在部落中处于明显强势地位。选举制产生的部落首领就居住在土豪的直升机游客所在的“高档住宅区” ,与普通村民以一条山坳相隔。


委内瑞拉法定结婚年龄18岁,但帕莱特普伊自治地位的潜台词就是化外之地。部落里随处可见成群的小孩。据说一个25岁的女孩已经是13个儿童的母亲。



为解决人口压力和避免安全事故,部落规定登山者必须雇佣村民担任后勤或向导,并为此专门搭建“招聘中心”。后勤是一个宽泛的概念,做饭、洗菜、洗碗、搭建营地自不待言,搬运帐篷、炊具、食物甚至大便也囊括其中。旅行社提供的待遇是包吃包住,如果帐篷称得上住宿的话,外加40雷亚尔一天的酬劳。收入是如此微薄,却还需要和导游的良好关系才能争取得到。



临行前,我们被要求在管理处登记。近半年的登山记录上共有一千五多个签名。含我在内,中国人一共3人。


圭亚那高地的每座桌山都有着独特的名字,要么取自形态,要么源于传说。天际线上的罗赖马山(右)和库克南山(左)就像一对兄弟,却分别象征着生死。相传罗赖马山是圭亚那高地那棵挂满果实的参天巨树的树干;而库克南山则是部落战争中败北的首领跳崖自尽之所。



客观而言,攀登罗赖马山难度并不太大。如果考虑露营那套行头,雇佣搬运工还是十分必要。这也是举步维艰的当地人增加收入的一条渠道。


根据与部落达成的协议,旅行社可以适当安排少量员工加入旅行团,报酬与印第安人相同。马里奥是委内瑞拉导游阿莱克斯推荐给我的行李搬运工。当我们还在丘陵里气喘吁吁时,马里奥已经在前方远眺壮阔的库克南山。


进入开阔的热带草原后,身旁不断有印第安人匆匆前行,其中不乏跟随大人的小孩。他们不少十岁出头就开始以此谋生,直到五六十岁背曲腰弯。



来自阿根廷的何塞夫妇年逾六旬,在所有挑战罗赖马山的登山者中都算得上高龄。与气质彬彬的何塞相比,妻子露西面部松弛、声音粗犷,并没有给我留下太好的第一印象。然而,翻看照片时,我却不得不由衷感叹于他们间那份和谐。红颜易老,青春难留,岁月带不走的,是那炙热如初的灵魂。



桌山地形不能蓄水,山顶常年降雨的罗赖马诞生了众多河流,是印第安人心中的万河之源。得益于此,沿途水源充沛,饮水就地取材。现实确实可以让人适应任何东西。纯净水告罄后,我也随遇而安,连净水片都省了。


受水土流失的影响,溪谷和坡地植被泾渭分明,温度也迥然不同。我们中途在一个稍大的溪谷略作休整,补上了今天的午餐:西瓜、菠萝和哈密瓜,仅此而已。




随着队伍行进,大家逐渐拉开距离。我追上在山头休息的印第安老哥米盖尔。他是承担后勤的24个印第安人中的一员。硕大的行李和身材矮小的他形成强烈对比,但他总是稍事休息,又继续往前,出现在我们需要的地方。



第一天的露营地位于库克南河对岸。我们需要依次趟过较窄的铁克河和随后的库克南河。铁克河前的营地是拍摄库克南山的最佳地点之一。与罗赖马山相比,库克南山名气较小,但难度更大,因此更加小众。阿莱克斯的旅行社经营了七年,库克南路线也仅组织过两次。




一切习以为常之物,只有在缺乏时才能明白其意义。桥就这样一种东西。我第一脚踏入铁克河就栽了跟头,若不是米盖尔的及时救助,出发伊始相机就将直接升级为潜水版。



翻越两河之间的山坡并不需要太多时间。远离干道的圣玛利亚教堂,如同一个隐士,匆匆映入眼帘,又转瞬消失在身后。


经历了铁克河的意外,我谨慎了许多。库克南河水流湍急。即使在11月的旱季,河水仍淹没膝盖;雨季则水深齐腰,需要依靠连接两岸的缆绳才能安全渡过。


到达终点的我们疲惫不堪,在呲呲作响的篝火沉沉睡去。三天后的夜晚,我们在阴云密布的山顶发现远方的一个亮点。阿莱克斯告诉我们,那正是库克南河边营地的火光。那一刻,梦仿佛划过时空,沿着蜿蜒的库克南河,连接起过去和当下。


博哈夏是一个精力旺盛的人,或者说作为领队,他不得不如此。每天清晨一阵脚步声后,就是那熟悉的念叨:起床了、出发了。


收拾完毕,闲来无事,我在一旁观察起印第安人拆卸帐篷。虽说熟能生巧,这差事还是破费周章。《三国演义》火烧南蛮藤甲兵章节,诸葛亮曾下令魏延搭建七个营寨,又故意连输给兀突骨,从而诱歼藤甲兵。以前读完只觉得丞相用兵如神,现在想想将士也殊为不易。


库克南河营地是最后一处还能见到建筑的地方。纯生态的房子是印第安人的厨房。谁负责做饭并没有严格分工,基本取决于各人的专长。尽管材料有限,旅行社还是难能可贵的保证了正餐有热食,隔天不重样。




赶在日上三竿前,我们整装出发。今天的目的地是山腰大本营。这是一个相对平缓的上坡路,9公里的路程,820米的高差。至少开始一段如此。




与巴塔哥尼亚不同,罗赖马山前的开阔地形意味着这里并不需要路标。即使分叉的小径也会在不远处汇合。每个人可以根据自己的状态,调整步伐节奏,而完全不用担心迷路。唯一需要留神的,是脚下那些辛勤的蚂蚁。




山势渐高,库克南河重新进入视线。出于对罗赖马山的敬畏,在欧洲人之前,印第安人从未尝试过攀登,至今仍不愿意在库克南河上搭建桥梁,以免冒犯神灵。


不是所有年龄段的人都能成功登顶,但这并不妨碍感受罗赖马之美。即使驻足远眺,也能为城墙般屹立的连绵峭壁和因神似福特Maverick汽车而得名的巨石所惊叹。



半程的迷你餐食品相当朴素,自制巧克力夹心饼干就是主食;工具更是简单,垃圾袋充作案板。53岁的巴西游客里蒙童心未泯,在等待分发水果的过程中,愉快的接受了我“女士优先”的提议,并在下一轮对导游要求“中国优先”。我答谢的话音刚落,他就兴奋的用日语“万岁”、“谢谢”套近乎。我不得不从这天起在旅行团里普及汉语。



好的徒步线路通常符合中国园林设计“障景” 理念。阶梯型的山坡,良好的抑制了后续景观的视线,也降低了草原徒步的枯燥感,让我们不至于在曝晒下身心俱疲。



眼前出现印第安人搭建好的帐篷时,已是晌午。青空下,巍峨的罗赖马山近在咫尺,身后则是一路走过的广袤原野。清冽的山泉和酸甜的浆果,舒缓了困乏。我们在这里休整半天,预备次日的冲顶。





世界落差十大瀑布中,圭亚那高地占了三个。第四天清晨,太阳跃出罗赖马山那一刻,金色的霞光剥开云雾,轻柔的撒在库克南山上。半梦半醒之间,674米高的库克南瀑布倾流直下,那景象让人记忆犹新。




15世纪末,哥伦布第三次探索新大陆时打开了奥里诺科河。16世纪末,英国沃尔特雷利爵士溯河而上,在探寻黄金之城埃尔多拉多的过程中,打开了罗赖马山,留下了游记《发现圭亚那》。3个世纪后,英国埃弗拉·图尔恩爵士终于在委内瑞拉侧的雨林中发现了唯一一条通往山顶之路。今天,我们将沿着这片挂壁丛林,直达山巅。


都说万事开头难,我觉得这种说法有失偏颇,实际上登顶全程都挺难。出发前,阿莱克斯提醒大家要手脚并用,拉开间距。不管有无经验,游客都得硬着头皮负重攀岩。直到进入缓坡,回首微缩模型般的大本营后,我才意识到已经走了多远。




与前两日的草原相比,山腰的热带丛林空气湿润,雨水充沛,植物相应繁盛了许多。斑驳的树影下,青翠的蕨类破土而出,利用着每一个可能的机会,创造新的轮回。



考虑到密林徒步的潜在风险,博哈夏和阿莱克斯分居队伍首尾,另一名委内瑞拉导游路易斯则居中协助。33岁的他看上去弱不禁风,却是一个相当靠得住的人。


语言关系,更多时候我还是选择和阿莱克斯同行。阿莱克斯本是委国旅行社Venezuela Trekking Tours的老板,精通多国语言。经济危机下,客源枯竭,他不得不和巴西旅行社开展合作。与我见过的大多数导游不同,阿莱克斯曾在德国留学,职业生涯遍布中美洲,眼界开阔。勤奋好学的他自诩地质学家,对我总是有问必答。


罗赖马山的气象变化莫测。我们陆续到达峭壁正下方时, 山顶已经没入云雾之中。里蒙为每一个后到的登山者拍照,并略带调侃的称呼我“中国”。我只能尴尬的挥动双手,迅速通过;直到身后传来“阿根廷”的哄笑声,才如释重负。




登顶的路程并非径直往上。我们沿着湿滑的路面艰难前行,有时候不得不扶住向外凸起的岩石,在几米高处侧身悬空转体,以挤过狭窄的通道。



圣保罗曾说,无形之物要通过有形之物才能被人理解。山路中那相逢的几处石壁便是印第安人向罗赖马山祷告之处,是灵魂的圣所。


走出雨林,天空开始放晴。被称为罗赖马之泪的水帘和松散的砾石是对我们的终极考验。前些日降雨形成的激流已经褪去,但在流水四溢的光滑巨石上摸索着挪动,仍然充满危险,尤其是那些背负着全部行头的登山者。




疲精竭力、饥肠辘辘、蓬头垢面,这基本上就是登顶时的状态。我们席地而坐,开始静静的观察起这片神奇的地方。



在罗弗敦群岛北端的安德雷斯港,有一座建于1859年的灯塔,正对着狂暴的北大西洋。大门口的售票处前,是一句令人回味的广告词: 如果灯塔的高度未曾令你惊魂未定,塔顶的景色绝对可以让你大吃一惊。我想,没有比这更适合用于概括山顶给人留下的初次印象的了。



圭亚那高地是地球上最古老的地质构造之一。5.5亿年前,南半球所有陆地仍连接在一起,称作冈瓦纳古陆。随着板块漂移和火山喷发,原位于古陆中央湖底的圭亚那高地向上隆起。经过上亿年的风雨侵蚀,终于在两千万年前形成目前地貌。山顶随处可见的波纹化石,就是圭亚那高地曾处于湖底的直接证据。


在风雨作用下,山顶一些巨大岩石底部向内凹陷,成为理想的露营地,旅行社称之为酒店。为了避免同业冲突,酒店需要提前在国家公园网站预约,但仍有个别旅行社默认“先到先得”法则。博哈夏不得不提前安排印第安人前去占位。我们稍作休息后,继续前往今天的目的地:苏克雷酒店。


很难把沿途淡粉色沙地同黑色的岩石联系到一起,尽管前者才是罗赖马本身的颜色。地衣,这个星球上最古老的生物,覆盖着山体,改变了它的外观,并几亿年如一日的为地球供应着氧气。



罗赖马山顶水塘密布,但只有流速较快的活水才能被用于饮水做饭。到达终点前,路易斯不厌其烦的为每个人大家取水,协助大家跨越壕沟,有求必应。



对于三四十人的大队伍而言,苏克雷酒店算不上一个最优选择。这里空间远不如大本营开阔。地域所限,队伍一分为二,各居一侧。中间交通需要借助树干上下攀爬,相当不便。


从马里奥那里接过行李,我取出那瓶珍藏了三天的1.5升可口可乐,与众人一饮而尽。未曾料到,这中间的一人,将在三天后拯救我的性命。


经历了前四天的好天气后,罗赖马山向我们展示了它的另一面:低温、大雾、持续降雨。上午11点,阴雨仍不见停歇,博哈夏决定改变行程,冒雨出发。至于今天的项目是什么,一切视情况而定。


两小时的风雨兼程后,我们入住瓜查罗酒店。酒店呈T字形,两侧为走廊,可以放置单排帐篷;中部是进深约20米的洞穴, 足以容纳15人。与苏克雷相比,这里遮蔽更好,出入便利,只是附近仍没有适合洗浴的地方。



若干年前,旅行社使用煤油炉生火,在石壁上留下厚厚的积碳。如今煤油炉被煤气灶取代,垃圾被打包带回帕莱特普伊焚烧。印第安人在解决温饱的同时,也为后代留下了一如既往的净土。




1799年,亚历山大洪堡在委内瑞拉探险期间,发现印第安人捕捉一种幼鸟炼油,用于点灯和食用。这种鸟类居住在阴森的洞穴深处,在漆黑的环境中依靠尖利的高频回声定位。其奇特的习性、凄厉的叫声为它赢得一个响亮的名字,瓜查罗(西班牙语意为嚎哭者)。
原以为这天就将在无所事事中终结。傍晚前,阿莱克斯叫醒我,问我有没有兴趣去瓜查罗洞穴。对于这种让人肾上腺素飙升的项目,我立马模仿博哈夏的语气,用葡语回答“出发”。
科学家探索瓜查罗洞穴始于2003年。入口处那五米深的壕沟、一米高的岩顶和不计其数的乱石,让人胆战心惊。借助几个头灯,我们勉强照亮前方,跟随阿莱克斯和马里奥匍匐进入洞穴。



洞穴中的开阔空间被阿莱克斯称为大厅。在一号大厅,我们见到大量水晶。自然界中,水晶只形成于高温高压环境中,是火山喷发的伴生矿物。雨季时流水带动水晶原地旋转,撞击砂岩。日积月累,形成无数个螺旋状的深坑,让人啧啧称奇。




二号大厅的岩石形态各异,有海参形状、奶牛花纹或积碳斑纹。排除了人在溶洞中生火做饭的可能性,阿莱克斯对此也没有好的解释。据说科学家把采集的标本拿出洞穴分析,岩石很快就出现质变。






跟随洞中的水流声,我们步入三号大厅。在源源不断的流水冲刷下,岩层坍塌,十米以下,形成半个足球场大小的洞底湖泊,密闭空间中回荡着轰鸣。在雨季,激流甚至可以在湖面掀起巨浪。



遗憾的是,这天我们并没有发现油鸟。离开前,不知从哪里冒出一只类似蟋蟀的昆虫。与蟋蟀不同,它不能发声,却可以在潜水时围绕身体形成氧气泡,持续下潜两小时之久。这情节似曾相识,我隐约记得那部动画的名字:《火星异种》。


1912年,柯南道尔的小说《失落的世界》以罗赖马山为背景,虚构了一个史前巨兽与类人猿、印第安人共生的奇幻世界。小说中,约翰·拉克斯顿勋爵在和男主角马隆讨论即将出发的南美探险时,指着地图上的一个地方:“或者在这个角落里,三个国家接壤的地方,发生任何事我都不会觉得奇怪。任何事情都是可能的——任何事情。” 第六天,我们就将由南向北贯穿罗赖马山,探索勋爵所指的三国交界之处。


就徒步本身而言,下雨很难说是一个愉快的体验。那些终而复始的淤泥、沼泽和沟壑,连同迷雾和冷雨,让15公里的路程变得如极夜一般漫长。当污水浸入登山鞋、雨水淋湿冲锋衣裤后,我彻底放弃了全身而退的念想。没有比这更痛苦的旅行经历了 。




雨天的山路遍布着陷阱。里蒙总是一边围观大伙摸着石头过河,一边幸灾乐祸的念叨:糟了,让人更加紧张。在观看我飞檐走壁的表演后,他再有没有兴趣等待向我喝倒彩的机会。




煎熬回报我们的是出乎意料的景色。杳无人烟的罗赖马山顶,万籁俱寂。穿行在世界末日般的地貌中,凝视着那些若隐若现的树林和岩石,脑袋里难免充斥着奇怪的念头:古鲁普里(《失落的世界》中印第安人对森林的精灵、任何鬼怪的代称) 。





科学家考察证明,罗赖马山顶并不存在恐龙。不过,由于数千万年的与世隔绝,这里形成了独特的生态系统,并进化出独一无二的物种。体长两厘米的罗赖马黑蛙,就是世界上唯一不能跳跃的蛙类。



我们在巴西、委内瑞拉、圭亚那三国界碑处停留。这个朴素的构筑物是极少见的仅有两国国徽和国名的三国界碑。19世界上半叶,委内瑞拉从西班牙独立,圭亚那则经由荷兰转手英国。原本西、荷两国通过《明斯特和约》划定的边界由于政权更迭,再次变得含糊不清。委、英两国的边界争议延续了上百年。期间委内瑞拉提请美英俄三国仲裁,因结果不利于本国,委内瑞拉拒绝承认。终于,委内瑞拉熬到了20世纪60年代圭亚那脱离英国独立。在控制了唯一登山入口的情况下,委内瑞拉选择捡圭亚那这个软柿子捏,直接铲除了三国界碑上圭亚那侧信息,实现了精神上维权胜利。


从界碑下坡,沿途那些首次出现的黄色油漆箭头提示已经进入巴西境内。两公里外,我们到达了今天的第二个目的地:水晶谷。



如果说罗赖马山是天然水晶加工车间,水晶谷就是成品展示台。地面上、岩层间和洞穴中,遍布着亮白色的水晶,让人应接不暇。南极旅游有句口号:除了回忆,请不要带走任何东西。这句话其实适用于任何旅游地。为了保证罗赖马山的生态可持续性,游客被禁止采集任何动物、植物和矿物标本。旅行团返回帕莱特普伊后,园区管理人员会对游客行李作全面检查,违者将被处以拘役罚款。




为了保证饮水卫生,印第安人会到营地数百米外取用活水。再次见到正在洗菜的印第安人,我心里踏实了许多,今天的终点已经在附近了。


瓜蒂酒店是一个两面开口的洞穴。我们的帐篷整齐的排列在采光良好的洞穴中,两侧分别是入口和厨房。



从第三天大本营休整算起,我们跋山涉水,整整三天没有洗澡。帐篷中弥漫着种种不太好的气味。行李放置妥当,我快速的换好泳裤,抢占入口的天然莲蓬头。一只獾大摇大摆的从面前草丛走过,对此我已经漠然。


在瓜蒂酒店这个人群相对集中的地方,我有更多的机会接触印第安人。斜坡上,53岁的老吉尔平整出一小块空地,放置他那露天的气垫床。12岁的奇克则被安排在灶台旁的那个只能蜷缩身体的狭小洞窟。我完全记不起其他印第安人平日住处。记忆印象中,他们在承担后勤工作时出现,此外就不知所踪。



《失落的世界》中,记者马隆为了满足心爱的格拉迪斯小姐对丈夫身份地位的要求,主动请缨爬上罗赖马山的一棵巨树顶,完成了未知世界的第一张地图。对于首次发现的中央大湖,他毫不犹豫的命名为“格拉迪斯湖”。这个充满骑士勇气和浪漫色彩的名字被作为官方称谓,沿用至今。
对于阴雨下的湖景,我们没有太多期待。阿莱克斯这段介绍后,景色似乎也不再是重点。午后,我们再次冒雨出发,前往四公里外的格拉迪斯湖。


达尔文在生物多样的加拉帕戈斯完成了巨著《物种起源》,但其核心观点“物竞天择”在荒凉的罗赖马山同样可以得到验证。沿途那处被冠以“罗赖马后花园”的绿洲附近,我们注意到若干种这里独有的食肉植物。由于土地贫瘠,部分植物被迫进化为依托鲜艳的红色吸引授粉昆虫,再通过触手或溶液捕捉消化吸收,以获取养分。




云雾间,那些形如飞碟、拱门或雕塑的岩石,作为沉默的历史见证者,仿佛蕴含生命,传递着某种来自远古的信息。




经过冲顶和前往三国界碑的锻炼,我们已经习惯于跨越沟壑和激流。在导游和印第安人的帮助下,旅行团没有意外发生。当然,毫不意外的是每个人的鞋都浸湿了。



科廷加河是亚马逊河的二级支流,是罗赖马山诞生的众多河流之一。源头的科廷加河沿着层林尽染的峡谷一路向北,跃出山巅。我们则在两次穿越其间后,挺近罗赖马山北坡。




晴好天气时,罗赖马山东北侧是欣赏广袤的热带草原和附近几处小桌山的极佳地点。我们这天显然没有好运气。太阳偶尔从云层中探出,却从未驱散过大雾。



自从1800年化石被发现,蛇颈龙就成为科幻小说和水怪传闻的常客。《失落的世界》中,海生的蛇颈龙根据剧情需要,被安排在淡水的格拉迪斯湖中现身。就我从《走进科学》和《致富农经》学到的皮毛来看,这个面积的湖面,应该只能养活草鱼。



围绕着湖边的高地转了半圈,我努力想象着马隆在伦敦与格拉迪斯重逢的场景。有什么比履行了自己对心爱的人的承诺,对方却从未当回事悲剧的呢?为何我的心依然跳动,为何眼中盛满泪水。难道不觉世界末日来临?当你说出再见,一切都已完结。Skeeter Davis在那首天籁般的《The end of the world》 中的旁白,仿佛道尽了马隆的心酸。



这天傍晚,发生了一件令我毛骨悚然的事:我们在旷野的池塘洗完澡后迷路了。漫天大雾似乎有意阻挡我们找到理应近在咫尺的营地。暗夜里,岩石的影子都那么相似,让人无法辨认。十度的寒风中,急促的脚步声就像是存活时间倒计时。如果不是平素弱不禁风的谢莉那声刺破黑暗的口哨声和印第安人加特林负责的回应,我和植物学家飞利浦的分歧将导致队伍一分为二,其中两人会被飞利浦带往格拉迪斯湖方向。


格拉迪斯说:“在爱情到来之前,人必须等待。” 
第八天的晨曦时分,我们再次来到罗赖马山东北侧的悬崖。这一次,迎接我们的是绚烂的旭日辉映下壮阔的圭亚那高原。



浩渺无边的茫茫云海间,远处的桌山起起伏伏,若隐若现。片刻间,很难分清是云,是山,是时间,还是生命在流动。


在现已查明的油鸟栖息地中,临近的小罗赖马山是最东一处。黑暗中坚强的生命,如同桌山间无法割裂的纽带,将历经沧海桑田的圭亚那高地紧紧的联系在一起。



返回瓜蒂酒店,印第安人已将营地收拾妥当。从这里开始,我们向前的每一步都是在向这些天的所遇道别,直到他们消失在老去的记忆中。与亿万年巍然屹立的罗赖马山相比,人生就像流星一样短暂,遗憾于此,然美好也因于此。


沿第六天路线向南,陌生的奇山异石毫无似曾相识感。不同天气下,能有如此大相径庭的体验,对于前些天泥泞中挣扎,我已经释然。




大多数情况下,登山者怀着“我将征服这种山”的激情出发。惊叹于罗赖马山那不计其数、凝结无声岁月的山石,我更认可旅行社的建议:接受“我将被这座山征服”的想法,旅行的感受会更加深刻。





回到三国界碑,我邀请乔治、加特林、阿莱克斯和马里奥在委内瑞拉侧合影。危机让委内瑞拉一贫如洗,但并非一无所有。四个人眉宇间自信的神采和重压下笔直的躯干,让我相信,假以时日,这个国家定能凤凰涅槃。



告别界碑,我们已将这天最辛苦的一段抛在了身后。前方的库克南山和Maverick巨石逐渐进入视线,预示着罗赖马山南侧的临近。幻想着那腾云驾雾的天空之城,我不禁加快了步伐。



饮水消耗大是晴天徒步的一大挑战。正在犯愁的时候,我们与一处直径十米、深度七米的巨坑不期而遇。尽管深潭中积水的颜色让人有些为难,流水本身却是十分洁净的。




补充能量后,博哈夏故作神秘的劝诱我们前去探索位于瀑布侧后方巨石下的天坑秘密通道。这是一个面向真正勇士的项目。游客需要沿着光滑的石面,在狭小的空间转身,无保护的穿越两山之间的距离地面十米有余的巨石。数分钟后,对面传来同伴们里蒙夸张的尖叫声。我和晒太阳的两位老妹默默不语。旅途总有遗憾,我把它留在这里了。



宣传手册中往往将登顶处不远的“飞天龟”作为罗赖马山石的代表。在我看来,中部这处突兀而起的“巨型积木”更是杰作。那被叠压在巨石间的“龙珠”,仿佛刻意为之,精妙的维持着这鬼斧神工结构的平衡。其体量之巨大,造型之复杂,让其他选手都相形见绌。





烈日下,山顶积水迅速蒸发。前些日那些沼泽、溪流大多不见了踪影。上下坡来得如此轻而易举,我甚至开始怀念起雨天的跋涉。





诞生于生命出现之前,历经风雨变迁,罗赖马似乎得到了永生。那颗罗赖马之心,依旧感受着地球的脉动,从未老去。


当磅礴的云海遮挡住草原大地,一座梦幻般的天空之城跃出云端,仿佛随时准备起航。沃尔特雷利爵士在《发现圭亚那》中有一句简短的评价:在这个星球上,如此神奇美妙的景致应是独一无二。对此,我深表认可。



没人愿意错过山顶最后一晚的夕阳,但没太多人情愿在寒风凛冽的库克南山观景台,守候云开雾散,除了老吉尔和我。 
老家伙靠在一块大石头上,脚像附近的偏穗草一样垂到悬崖外。暖烘烘的阳光撒在脸上,他点燃一支烟,侧过身来。
你从哪里来?
中国。
他好像在思考什么,没有再开口。他应该一辈子都没离开过圣埃伦娜。中国对他来说,太遥远,也许比云雾中的库克南更缥缈。


暮光为罗赖马和库克南披上金纱,水面倒影出晚霞的余晖,归巢的鸟儿成群结队。静静的坐在山边,凝视着库克南山在云海中时隐时现,我想起《挪威的森林》:死不是生的对立面,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与之永存。




第九天,我们将离开罗赖马,在一天内复刻第二、三天的路线,抵达铁克河营地;再在次日返回文明世界。在此之前,博哈夏为那些体力还没耗尽的志愿者增加了一个项目:罗赖马山观景台。参加者除了我之外,是昨天探索天坑瀑布秘密通道的原班人马。


为了弥补这段额外行程花费的时间,几日的疲乏和接下来的挑战都被抛诸脑后,我们沿着那些熟悉的小山,忘情飞奔。



根据山顶停留时间不同,徒步路线通常分为6日、8日和10日三种。任何行程中,罗赖马观景台都属于打卡景点,因此相对热闹。我这个摄影菜鸟也终于接到了为其他游客拍合影的邀约:一群北极熊。




在垂直的悬崖边坐下,我们将自己融入一望无际的圭亚那高地。轻闭双眼,过去几日的情景,像梦一样,在内心深处闪耀。在罗赖马山,在这座凝结了一去不复返的时光、又蕴藏着漫无止境未来的天空之城,我们触摸到过去,又仿佛看到循环不息的将来。




罗赖马山顶面积31平方公里。五天功夫,我们只是探索了其中一小部分。加上天气原因,更是遗憾错过不少景点。幸运的是,旅途结尾的罗赖马观景台和“按摩浴缸”都呈现出了它们最美一面。如果时间允许,在这处流水侵蚀形成的清澈池塘中放松无疑将是一大享受。



在前一天晚饭后的告别演讲上,博哈夏照本宣科进行了旅行总结。在他看来,我们这帮游客应该永远不会再见了。对于这个历史性难题,我倒是没有太多遗憾。人总是应该去往不同的遥远的地方,带着与之道别的觉悟,踏上新的旅行。下山前一刻,我没有回头,再次学起了博哈夏那句的口头禅:出发!